王蒙:当代作家、学者
清晨的跑
那一年我住在美国衣阿华城郊外的“五月花公寓”。公寓面对着清冽的衣阿华河。河道有点弯曲,水流仍然从容。每天早晨我都醒得很早。在国外总是睡不实,不是由于不放心,而是由于没完没了的好奇和兴奋以及更加没完没了的思念。天色微明我就醒了,便起床梳洗,然后换上质地极为柔软的球鞋。美国的球鞋外观比我们的国产货显得瘦长,但极跟脚。然后穿起四角运动裤衩,裤腿很短,略呈弧形。然后穿好印有衣阿华大学字样的运动衫。穿上这样的运动衫裤以后,似乎上臂和小腿的肌肉自动就鼓凸和收紧了,力气增大,年纪变轻了。踏遍青山人未老,犹谓偷闲学少年!
我乘自动电梯下楼去。楼里四处静无声息,这儿的人的习惯是睡得晚也起得晚。走过阒无一人的宽阔的公寓前厅,推开沉重的大玻璃门,先对着公路那面的枫树林作深呼吸,然后开始慢跑。虽是清晨,仍然要小心翼翼地越过公路,终于,来到了靠着树林、透过树林还可以看到闪光的衣阿华河的自行车道上。
本来这里骑自行车的就不多。清晨的这一段时间自行车更是难以见到。于是我“如入无人之境”地开始跑步了。我没有受过多少体育训练,长跑、短跑也没有姿势可言,但我仍然充满了一种生命的愉悦,一种向前行进的信心,一种轻快而又脚踏实地地努力跑的热情。我的步子开始加快了,我的呼吸开始深化,但我相当有意识地调整着与掌握着呼吸,决不让它出现气喘吁吁的窘态。
Morning!一个瘦高腿长、戴眼镜的小伙子从背后超过了我,虽然素不相识,跑步者仍然有自己的友谊和礼节。我们互相问了早安。快到桥头了,对面又跑来一位金发披肩的胖姑娘。在美国,从早到晚,长跑者当中不乏这样的胖姑娘,她们“刻苦锻炼”的目的也许主要在于追求苗条的体型。这位姑娘已经跑得汗流浃背了,她很辛苦,但也很快活,毕竟健康有力,足以跑完她的路程。我们也互相问了早。
从桥头转向,进入了郊外公园。这里的公园很简单,块块枫林和更大的块块草坪,几把油漆过后又掉了色的木凳子,这便是公园了。公园里的人行道是沙径,跑在上面发出一点沙沙沙的响声,而且道路显得柔软。这时,我的跑步已经变得“自动化”了,似乎是完全放松的,步子在自动起迈,身体在自行前进。也许身子也没有前进,却只见晨风迎面吹来,枫林从身边走过,草坪变幻着图形,蓝天也在舒展身躯,清新的空气沐浴着肺腑,荡摇的地面热烈而又多情,不时有活泼的小松鼠从脚边蹦跳而过,却也不走远,它在注视着我那拙劣的却是欢快的跑步的身影呢。
现在跑到了衣阿华剧场门口了。剧场是现代化的建筑,门口有抽象派的雕塑。它们好像给了我一点冲动,我步子迈得更大了,两臂摆动的幅度也更大了。我绕着剧场跑,剧场飞速地旋转着它那巨大的身躯,用它的不同的侧面鼓励着我加油。跑啊,跑啊,穿过树,穿过草,踏碎落叶,惊跑松鼠,大喊一声:“你早!”
什么是清晨的跑步呢?像是唱了一首激越而又自由的歌。像是一声响亮的宣告:来吧,白天,来吧,世界!
1986年
文字来源:《王蒙文集(第九卷)》,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