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触屏时代的心智灾难

  王蒙:中国当代作家、学者,代表作品:《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恋爱的季节》、《青春万岁》等。

  

  信息技术的发展使人们应接不暇。当年电视机的出现已经引起过困惑:一面小小的屏幕,提供了一点文化含量可疑的声像信息,竟然吸引了那么多受众,许多有识之士预言电视热将迅速冷却,但这种冷却并未成为现实。事实证明,传播技术正在日新月异、昂首阔步地征服一代又一代人类。

  

  而控制板的使用也引起过一些西方知识分子的忧虑:改变注视对象的超便捷性可能对于认识主体的专一性、责任心、后续性产生负面后果。

  

  电脑的出现则是一件空前大事,电脑的功能齐全与涵盖巨大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飞速更新换代的电脑们正在改变着或已经改变了许多智力劳动与精神生活,乃至日常生活的方法与性质。电脑正在改变人与生活、工作、著述、国防、治安、权力运作与观念。

  

  数据库的存在与从网络上调出资讯的方便,正在使认识与操作主体日益依赖已有的、现成的与千篇一律的数据,使自己的精神活动受到库存数据与现成信息的侵入、牵引、暗示,与无所不在的影响。不论是写论文,还是写入党申请书,还有订餐、诊病、交友、做生意,不论是企图闹什么颜色革命,还是要进入各色人等的私密世界,都可能得到网络的帮助或者叛卖,同时也受到网络的掌控。资讯的贮存保藏、搜寻联想,即过去令人艳羡的博闻强识,已经不再依赖学者的大脑与意志,而是取决于电脑网络的突飞猛进与电脑网络技术操作的出神入化。

  

  电脑大包大揽了原来人脑的部分工作,帮助着人,也训练着人,乃至指挥着、改变着人。有了电脑协助,改头换面、举一成三、东拉西扯、旁征博引、复制粘贴,乃至模仿抄袭的途径正在花样翻新,学术打假与财务打假,直到网恋打假,都变得日益困难。明窗净几、沐浴焚香的阅读与沉吟漫步的苦思正在被短促的敲击与瞬息万变的调出、跳出,和音像并举的火爆所替代。聚精会神的思考掂量正在被急忙的、迫不及待的八卦和怒气冲冲的对骂所排挤。网上的舌尖飞花、俊美靓丽、声音磁性的传播明星正在取代大学讲堂里拥有真才实学的白发教授与浩瀚巨著的辛辛苦苦的书写者。

  

  先是视窗与鼠标,其后是触屏,再后是手机也杀入了生活、杀入了头脑,不断膨胀,提供了最最全面的服务与引领,也许还有劫持。研究者、写作者、设计者的冷板凳正在减少,而火爆的铙钹齐鸣与眼花缭乱的屏幕音箱正在增加。博客代替着论文,微博代替着博客,碎片代替着体系,掷地喷饭的段子代替着掷地有声的思想,动漫与肥皂剧代替着原著,假出个样儿来装傻充愣白痴范儿的小品正在代替着正经十年磨一剑的戏剧与曲艺,一目十行的浏览代替着千辛万苦与虔敬忠实的阅读,速成的传媒明星代替着苦学苦练的学者与艺术家,信息的数量与传播的速度代替着真实、确切、深刻、独创和严肃,我以我语戏九州的胡说八道巧言令色正代替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深邃与悲苦。

  

  当然,信息技术的发达首先带来的是信息民主,是文化民主,是参与传播和有所评议、有所动静的大众普及化,是大众对于权力包括精英们的话语权力的监督,是各种自发舆论的飞速形成。例如一个又一个的贪腐事件与坏人坏事的揭露,都是网络打的前锋。我们也十分珍惜网络上发人深省的片言只语与流光闪电,但是,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却是网络的水准远远不足以体现文化、科学、思想、智慧,以及品德的质量与高度。甚至网络信息的人云亦云与平均数性质正在损伤一个民族高端知识分子存在的意义与可能。海量化的真伪莫辨、良莠不齐的信息可能成为佐酒的谈资与搞笑恶搞的素材,却很少能体现高深伟大的学问智慧。网上的舆论可能极富杀伤力,可能用来慑奸惩佞,也可能带有一定的粗糙、盲目、煽情,乃至流氓性、破坏性。网上的艺术可能迅速扩散,也可能是无厘头的戏耍,例如“翠花上酸菜”,例如“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例如“草泥马”,例如嗷嗷叫春的歌唱。

  

  也就是说,信息时代的到来,网络时代的到来,触屏时代的到来,在空前地、令人震惊地加速了信息传播的同时,也完全可能造成黄钟喑哑、瓦釜轰鸣的颠倒局面,造成日益严重、难以救药的学风败坏,造成习以为常的轻飘、浮躁、浅薄、急功近利、人云亦云,或者标新立异却并无干货。尤其是,造成哗众取宠的薄幸儿大量出现。

  

  传播本来是社会生活的一种手段。但是手段的被使用,完全可能变成使用手段的人被手段使用。使用变成了被使用,被使用的工具变成了主体,而主体变成了傻气十足的跟班——北京话叫作“催呗儿”。例如餐具压倒了饮食,语言干扰控制而不是服务于思维……形式主宰了内容,这些是早已有之的不幸状况。境外的学者以这样的思路研究过语言的霸权,并且给了我们很多启发,例如有助于我们克服教条主义。同样,我们也可以、也需要用这样的思路研究信息技术带来的异化现象。

  

  所谓信息的异化,就是说信息从素材变成了成果,传播由中介变成了价值的体现,传播的速度与数量变成了真理、科学、艺术、成功与否的主要衡量标准,变成了精神产品的首要追逐,而传播的能力包括忽悠炒作的能力与招人喜欢的外表与音色,都成了成功的基石。信息传播,如荼如火,如龙卷风如海啸,搞得我们的理论、文化、艺术、科学、决策在信息的浪涛滚滚中,或者风头劲爆、或者摇摆不定、或者垂头丧气。信息传播的洪流,正在推出一些牛人,昨天宣布读图与信息爆炸,今天宣布触屏时代到来,后天宣布名人、名牌、名书、名药都是他们速成打造成功的。他们牛气十足地宣布平面媒体的过时,宣布文学即将死亡,小说即将湮灭,他们鼓吹着各种票房、印数、点击量、收视率、福布斯榜,他们制造着巨星,超女、好声音、畅销书及其作者、意见领袖、有影响力者、世界纪录。他们承认即使是一条狗如果能够在现代传媒中不断出镜,也能成为中华第一名狗。

  

  在大数据的潮流里,文学、纸质书籍首当其冲地被冲击。原因是语言文字在各种艺术介质当中最缺少直观性,最符号化。它们不像图画、音乐、歌曲、舞台表演、声像节目,更不像3D、4D(是不是正在出现7D、8D?)影院那样富有肉感器官刺激,它们不能给人们以视觉、听觉,直到嗅觉、味觉、触觉,还有臀部、腰部震动。语言文字是符号,是思想,不通过大脑的感受、解读、联想、思考,它们不过是一群乱码,对于蠢人,语言尤其是文字,完全不能传递足够的信息。这样,不喜欢动脑筋的精神懒汉,当然不希望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身体与其器官,直接接受刺激与抚摸来获取信息。但恰恰是语言与文字而不是3、4、5、6D们能发育与推动思维。当人们只会用耳朵、眼球、舌头、鼻孔、皮肉来接收信息的时候,很可能意味着头脑的萎缩与灵魂的干瘪,意味着白痴时代、低智商时代缓缓逼近。

  

  而由网络宣布《红楼梦》等名著的死活读不下去,正是这种君临人类文化传播的牛气冲天与蠢态毕露的新表演,它们干脆挑战经典,挑战中华的与人类的文化史,挑战智力的底线。

  

  当然,我不是不知道,信息技术的发展,信息传播的大众普及化不是什么自以为是的精英的愤怒或者悲泣所能左右的。问题在于平衡,质与量的平衡,大众与精英的平衡,高端精神产品与大众精神消费的平衡。我们这里需要政府、市场与专家能够在文化事业、文化生活中起到恰如其分的均衡、适当的良性互动互补作用,而绝对不是一味市场化。

  

  问题还在于,我们这里有领导在目光炯炯地把着政治关,有市场与传媒联手推进着小品段子式与闹腾腾大片式的产品,唯独缺少的是权威的、有公信力、有自信力的专家队伍。精神猥琐的孔乙己的学弟学妹们虽然知道回字的三四种写法,却面对市场、传播、信息大潮及某些隔靴搔痒的领导而一筹莫展。我们的自然科学与工程科学还有院士,我们的人文科学却只有争不完的议、告不完的状、回避不完的敏感话题与花样翻新、内容空洞的仿制品。这样,在权力、市场、传播的合作中,缺少了专业性、学术性、高端性专家的位置与声音,客观上把专业、学术、高端评估活动的权威与功能拱手让位给境外煞有介事的机构、学者与学术书刊。

  对待舶来的另一种隔靴搔痒,或涉嫌另有所指,有时候我们拜倒匍匐,有时候我们盲从照搬,有时候企图骂倒却又力不从心,有时候则是闭门造车乱哄哄地自吹自擂,图个吉利,硬是拿不出像样的货色。

  

  不论出现多少伟大的议论和愤怒,传播信息科学技术与手段的发展一日千里,我们既无法抑制“数量×速度”的狂欢,又不能挽救精神果实、质地品位的颓势,无法使严谨文化人的憔悴与寂寞,发育成传播明星式的丰腴红火,无法使浅薄雕虫小技的得意洋洋提升为殚精竭虑的深度思考,无法让烧钱式、起哄式的炒作进化为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求索与在精神阶梯上的攀登。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知其不可而为之,仍然可以在高等院校,在科研机构,在有头脑、有见识、有良心的知识界中坚持怀着对真理的追求与献身精神的,以勤为径、以苦作舟的学理研究与艺术创作。我们仍然可以不懈地追求独到、高端的思想智慧。

  

  尤其是,我们可以勇敢地告诉大家,除了传播上的成功还有学识与创造上的成功,除了传播上的明星还有真知灼见的学人与艺术家,除了搞笑的段子还有或应该有经典的著作,除了印数与点击量还有专业的评估与历史的考验。我们要告诉国人,文化不应该断裂,也不会猝死,文化首先不是力量而是品质,文化的代表首先是诸葛亮、孔孟老庄、李白杜甫……而不是“三个臭皮匠”。“三个臭皮匠”上网固然有可能凑成诸葛亮,也不无可能排除或者宣布诸葛亮的智慧他们死活不能接受。找几千个“网虫”宣示对于经典的拒绝,不是经典的出丑而是我们自己的丢人。

  

  我甚至想提议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公布“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的六月二十四日定为“网羞日”。至少要有人说话。越是触屏时代,越是要有清醒的眼光,要有对于真正高端、深邃、天才与创造性的文化果实苦苦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