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翻译家、作家、教育家
致罗曼·罗兰
大师座右:
尊作“名人传”三册,现已译竣,祈允予付梓出版。此请沉吟迟久,盖因译述未完,迄无把握也。
先生关于三大天才之著作,已哺育万千青年,谅各现行语言早有译本,中译已落后手。个中原因,容弟子追述一二,俾先生知愚以何等感恩之情勉力从事哉。
曩者,年方弱冠,极感苦闷,贾舟赴法,迅即笃嗜夏朵布里盎、卢梭与拉马丁辈之作品。其时颇受浪漫派文学感染,神经亦复衰弱,不知如何遣此人生。无论漫游瑞士,抑小住比国修院,均未能平复狂躁之情绪。偶读尊作《贝多芬传》,读罢不禁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烛照,顿获新生之力,自此奇迹般突然振作。此实余性灵生活中之大事。尔后,又得拜读《弥盖朗琪罗传》与《托尔斯泰传》,受益良多。
鉴于此番经历,愚曾发愿欲译此三传,期对陷于苦闷中之年轻朋友有所助益,以此等青年在吾国亦为数不少耳。然因种种缘由,至去年十一月方嘱笔,于近期始得完成。
再者,促成此事后,尚有另一想法。先生当知中国人之性气心理,自有传统。吾国历四五千年而未藉任何宗教以为支持,道德之追求,亦异于世界其他民族。孔子倡遵中庸,主张克己,强调尊卑,尤宜顺乎天理。老子揭示文明之欺罔,诋斥虚伪尤力。遵循孔子遗训,吾人安于平静、勤俭、欢愉之生活,知足常乐。受老子之影响,贤人智士大率洒脱高蹈,超尘出世。既无强行信奉严紧宗教之事,亦无率然能命于万能上帝之举,足为吾人所不堪忍受者也。
然此黄金时代已成往昔。欧风东渐,时事遂多变化。今日之民鼠,既不能效法举奉孔老之先辈,于危险之激情预加防范,亦不能如欧洲狂热之基督徒,一旦摆脱羁绊,还我以更伟大、更完善、更纯洁之面目。顾精神平衡由足失却,非溺于激情而懵懵懂懂,即陷于麻痹而无所作为。
第贝多芬以其庄严之面目,不可摇撼之意志,无穷无竭之勇气,出现于世人面前,实予我辈以莫大启发。至于弥盖朗琪罗,以其意志与才力不称,此种悲剧命运于吾人为鲜闻矣。
若托尔斯泰,其不抵抗主义宜乎我辈深长思之。读尊作《托尔斯泰传》之前,愚曾有一幼稚想法,自谓遏止内战之良策,莫过于不纳税不当兵,取与办实业之法,一举消弭失业与军队。士兵转而做工,收入既丰,人身亦得安全,何乐而不为耶?彼等兵众受人雇佣,仅为糊口而甘冒锋镝,情实堪怜。待将帅手下无部卒,欲作战即请其自赴疆场,庶免无辜送死,岂非“勿以恶抗恶”之不抵抗主义欤?
至于托翁致辜鸿铭函,相似之见解,从一意大利将军处亦曾敬闻。愚于一九三一年五月途次罗马,得缘拜识加维里耶元帅,闻其宏论如下:
现代西方文明已步入崎岖危途,焉能长此以往而不作变计?中国有何效法之必要?值此人间惨祸,欧洲各国创钜痛深,且劫难未已,中国自宜趋避。须知种田耕地,为个人最好之营生。元帅追忆一九O八年远东之行,认为中国人乃最勤劳、最淡泊、最平和之民族,身体耐力亦强于世界上其他民族。各种气候,俱能适应,且饮食有节,消费少而出产多。即使加恶于其人,无论在中国本土抑在域外,也从不抵抗,而最后胜利竟属之焉!元帅以菲律宾荷兰东印度公司占区之华侨为例,称虽受不公平法律之压抑与欧洲官员之苛待,复被本国政府所遗忘,然彼等均能逆来顺受,埋头苦干,就地汲取滋养(该地区之贸易命脉,似均握于华人之手)。元帅作结道:中国人不能,也不必有组织,“无组织”更胜于“有组织”。中国无需发展工业,步近代文明之后尘。体魄与道德方面但得保持本色,自能脱出困厄。因不抵抗之效用,实胜于诉诸暴力。
加维里耶元帅是否托氏弟子,不得而知,其持论当基于参加欧战之个人观感。元帅直视不肖为中国新一代数典忘祖之代表,其责难之辞使愚思惟再三,类乎今日译毕托翁传之掩卷深思欤。
上述想法,杂然胪列,更兼法文表达欠佳,甚以为歉。区区教藉此函,以获明教。先生乃当今人类一大巨星;先生所言,犹托翁之于上代人,不啻先知式之预言。
倘蒙赐覆,并允权充代序冠于拙译之前,则欣慰何如。缘此而得时亲教言,更将引为幸事。特先申谢,并请接受一远方弟子之敬意。
傅怒庵顿首
一九三四年三月三日
文字来源:《傅雷文集 书信卷(上册)》,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