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哲学家、哲学史家
爱智
爱智,是古希腊文中哲学的本义,然实亦是一切哲学之根本性质。
我们想知道哲学的含义,实莫若吟味“爱智”二字。爱智即对智慧发生爱慕之情,追求不已,以之为生命,即为之牺牲,亦在所不惜。
孔子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苏格拉底自称无知,而不惜为真知而死。这都是爱智之典型。荀子之言“解蔽”,亚里士多德之所谓“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也都是爱智之表现。
真正的哲学家,莫不真切地爱智。哲学派别极多,各家面目迥异,然均不违乎爱智。即如庄子,虽尝以知为凶器,但亦极力求真知。
哲学家因爱智,故决不以有知自炫,而常以无知自警。哲学家不必是世界上知识最丰富之人,而是深切地追求真知之人。哲学家常自疑其知,虚怀而不自满,总不以所得为必是。凡自命为智者,多为诡辩师。
爱智,换言之,即对事物“深察不已”察而又察,不以已察者为满足,而更审察之。惟其为深察不已,故或欲深入实际,不以表面的知识自满;或欲审勘、衡量一切科学之根本假设,厘清一切科学之根本概念与命题。
深察不已,即察而复察其察,这就产生了知识论,古代哲人对此作了长期探索。
博若德(C.D.Broad)分哲学为二种:玄想哲学与批评哲学。此二种哲学的性质虽不相同,但亦有共同之点,即均有深察不已的表现。玄想哲学欲深入客观实在,其目的在于“究其极以通万殊”,不以表面的部分的知识为满足,而欲考察客观实在于其全体。批评哲学则以为只凭思辨不足以深勘实相,故以深勘实相之事让于实验科学,而自以衡核科学之根本概念为任务。二者固同出爱智一念,而衡核一切科学之根本概念,更表现了深察不已之精神。
哲学是爱智,故只要人类爱智之心不亡,则哲学必然不亡。世界之事物,繁赜至极,总常有具体科学所未及探索的问题,此种问题亦即哲学所取而讨论的。此种问题常有,故哲学常有。
常人如发生真切爱智之心,便会对哲学问题发生兴味。科学家如作进一步的深察而注意根本究竟的问题,便会成为哲学家。
爱智固是一切哲学之根本性质,但哲学家亦常有部分地违此性质者,常变爱智为炫智。在爱情上,常由爱而转为占有;哲学家之爱智亦然,常由爱智转而为占有智,自谓惟彼研究所得为真知,其他一切俱非真知,惟他一人是真知之占有者。更有偏好立异者,以建立独特系统为能事,殚精竭思,惟求自异于众,而不肯承受他人已经发现之真理。实则诚如庄子所说:“以出乎众为心者,岂出乎众哉”?
我国二千年来哲学进步之迟缓,由于各哲学家不能纯以爱智为心者不少。此实今后治哲学者之所当戒。
哲学之进步,系于哲学家爱智之程度。
哲学家们能纯乎爱智,则哲学进;哲学家们不能纯乎爱智,则所言常只是戏论。
(民国二十二年九月二日)
文字来源:《张岱年学术论著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