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我所感之人生问题

  当夜即卧于神龛之侧。惟时松风无韵﹐静夜寂寥﹐素月流辉﹐槐影满窗。倚枕不寐﹐顾影萧然。平日对人生之所感触者﹐忽一一顿现﹐交迭于心﹔无可告语﹐濡笔成文。

  日间喧嚣之声﹐今一无所闻﹐夜何静也?吾之床倚于神龛之侧。吾今仰卧于床﹐唯左侧之神﹐与吾相伴。此时似有月光﹐自窗而入﹐然月不可见。吾凝目仰睇瓦屋﹐见瓦之栉比﹐下注于墙﹐见柱之横贯。瓦何为无声﹐柱何为不动。吾思之﹐吾怪之。房中有空﹐空何物也。吾若觉有空之为物﹐满于吾目及所视之处。空未尝发声﹐未尝动。然吾觉空中有无声之声﹐其声如远蝉之断续﹐其音宛若愈逝愈远而下沉﹐既沉而复起﹐然声固无声也。吾健觉此空﹐若向吾而来﹐施其压力。此时吾一无所思﹐惟怪此无尽之静闑﹐自何而来﹐缘何而为吾所感。吾今独处于床﹐吾以手触吾眼吾身﹐知吾眼吾身之存在。然吾眼吾身﹐缘何而联系于吾之灵明?吾身方七尺﹐而吾之灵明可驰思于万物。彼等缘何而相连﹐吾不得而知也。吾有灵明﹐吾能自觉﹐吾又能自觉其自觉﹐若相引而无尽: 吾若有能觉之觉源﹐深藏于后。然觉源何物﹐吾亦不得而知也。吾思至此﹐觉吾当下之心﹐如上无所蒂﹐下无所根﹐四旁无所依。此当下之心念﹐绝对孤独寂寞之心念也。居如是地﹐在如是时﹐念过去有无量世﹐未来亦有无量世﹐然我当下之念﹐则烱然独立于现在﹐此绝对孤独寂寞之心念也。又念我之一生﹐处如是之时代﹐居如是之环境﹔在我未生之前﹐我在何处﹐我不得而知也﹔既死之后﹐我将何往﹐我亦不得而知也。吾所知者﹐吾之生于如是时﹐如是地﹐乃暂住耳。过去无量世﹐未有与我处同一境遇之我﹔未来无量世﹐亦未必有与我处同一境遇之我。我之一生﹐亦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也。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间一切人﹐无一非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无二者也。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谬之千里。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无不绝对孤独寂寞也。

  吾念及此﹐觉一切所亲之人﹑所爱之人﹑所敬之人﹑所识之人﹐皆若横布四散于无际之星空﹐各在一星﹐各居其所。其间为太空之黑暗所充塞﹐唯有星光相往来。星光者何? 爱也﹑同情也﹑了解也。吾尝怪人与人间缘何而有爱﹐有同情﹐有了解?吾怪之而思之﹐吾思之而愈怪之。然我今知之矣。人与人之所以有爱同情了解者﹐所以填充此潜藏内心之绝对孤独寂寞之感耳。然吾复念: 人之相了解也﹐必凭各人之言语态度之表示﹐以为媒介。然人终日言时有几何﹐独居之态度﹐未必为人见也。人皆唯由其所见于吾之外表者﹐而推知吾之心。吾之心深藏不露者﹐人不得而知也。吾心所深藏者﹐不仅不露于人﹐亦且不露于己。吾潜意识中﹐有其郁结焉﹐忧思焉﹐非我所知也。我于吾心之微隐处﹐尚不能知﹐何况他人之只由吾之言语态度之表示﹐以推知吾心者乎? 己尚不知己﹐遑论他人? 人之相知﹐固有一时莫逆于心﹐相忘无形者矣。然莫逆者﹐莫逆时之莫逆﹔相忘者﹐相忘时之相忘耳。及情移境迁﹐则知我者﹐复化为不知我者矣。而愈知﹐愈求更深之相知﹐且求永远之相知。其求愈切﹐其望弥奢﹐而一旦微有间隙﹐则其心弥苦。同情也﹑爱也﹐均缘相知而生﹐相知破人心之距离﹐如凿河导江。同情与爱﹐如流水相引而至。人无绝对之相知﹐亦无绝对之同情与爱。不仅他人对己﹐不能有绝对之爱与同情﹐己之于己亦然。吾忧﹐吾果忧吾之忧乎? 吾悲﹐吾果悲吾之悲乎? 忧悲之际﹐心沉溺于忧悲之中﹐不必能自忧其忧﹐自悲其悲﹐而自怜自惜﹐自致其同情与爱也。己之于己犹如此﹐则人对吾之同情于爱﹐不能致乎其极﹐不当责也。

  吾复思吾之爱他人又何若?吾尝见他人痛苦而恻然动矣﹐见人忧愁而欲慰助之矣。然恻然动者﹐瞬而漠然﹔慰助他人之事﹐亦恒断而不能续。吾为社会人类之心﹐固常有之﹐然果能胜己之私者有几何?吾之同情与爱﹐至狭窄者也。吾思至此﹐今古之圣贤﹐其以中国为一人﹐天下为一家之仁心﹐如天地之无不覆载﹐本其至诚恻怛之情﹐发而为言﹐显而为事业﹐皆沛然莫之能御。吾佩之敬之﹐愿馨香以膜拜之。然吾复念﹐古今之圣哲多矣﹐其哓音瘏口﹐以宣扬爱之福音﹐颠沛流离﹐以实现爱之社会﹐所以救世也。然世果得救乎?人与人之相嫉妒犹是也﹐人与人之相残害犹是也。试思地球之上﹐何处非血迹所渲染﹐泪痕所浸渍?而今之人类﹐正不断以更多之血迹泪痕﹐加深其渲染浸渍之度。人类果得救乎? 何终古如斯之相残相害也?彼圣哲者﹐出自悲天悯人之念以救世﹐固不计功效之何若﹐然如功效终不见﹐世终不救﹐则圣哲之悲悯终不已。圣哲之心﹐果能无所待而自足乎?吾悲圣哲之怀﹐吾知其终不能无所待而自足也。吾每念圣哲之行﹐恒不禁欲舍身以遂成其志。吾固知吾生之不能有为也﹐即有为而世终不得救也。吾今兹之不忍之念﹐既不能化为漠然﹐舍身又复何难?然吾终惑世既终不得救﹐而人何必期于救?宇宙果不仁乎﹐何复生欲救世之人以救世也?宇宙果仁乎﹐何复救世者终不能得遂成其志也?忆吾常中宵仰观天象﹑见羣星罗列﹐百千万数﹐吾地球处于其间﹐诚太空之一粟。缘何而有地球﹐中有如此之人类﹐而人心中有仁﹐人类中有仁人﹐欲遂其万物一体之志乎?宇宙至大也﹐人至小也﹔人至小也﹐而仁之心复至大也。大小之间﹐何矛盾之若是? 吾辄念之而惑不自解﹐悲不自持。吾之惑﹑吾之悲﹐又自何来﹐终于何往﹐吾所不知也。

  吾思至此﹐觉宇宙若一充塞无尽之冷酷与荒凉之宇宙。吾当舍身以爱人类之念﹐转而入于渺茫。吾之心念﹐复回旋而唯及于吾直接相知直接相爱之人。吾思吾之母﹐吾之弟妹﹐吾之师友﹐吾未婚之妻﹐若唯有念彼等﹐足以破吾此时荒凉寂寞之感者。吾念彼等﹐吾一一念之。吾复念与吾相知相爱之人之相遇﹐惟在此数十年之中。数十年以前﹐吾辈或自始未尝存﹐或尚在一幽渺之其它世界。以不知之因缘﹐来聚于斯土。以不知之因缘﹐而集于家﹐遇于社会。然数十年后﹐又皆化为黄土﹐归于空无﹐或各奔另一幽渺而不知所在之世界。吾与吾相知相爱之人﹐均若来自远方各地赴会之会员﹐暂时于开会时﹐相与欢笑﹐然会场一散﹐则又各乘车登船﹐望八方而驰。世间无不散之筵席。筵席之上﹐不能不沉酣欢舞﹐人之情也。酒阑人散﹐又将奈何?人之兴感﹐古今所同也。吾思至此﹐若已至百年以后。吾之幽灵徘徊于大地之上﹐数山陇而过﹐一一巡视吾相知相爱之人之坟茔﹐而识辨其为谁﹑为谁之坟茔。吾念冢中之人﹐冢上之草﹐而有生之欢聚﹐永不可得矣。

  吾复念吾爱之弟妹﹐吾复爱吾之妻及子﹐吾之弟妹亦将爱夫或妻及子也。然吾之爱吾弟妹﹐及弟妹之爱吾也﹐及各爱其夫或妻及子也﹐皆一体而无间。而吾之子女与弟妹之子女之相待﹐则有间矣。彼等之相爱﹐必不若吾与弟妹之相爱也。爱愈传而愈淡﹐不待数百年之后﹐而吾与吾弟妹之子孙﹐已相视如路人矣。彼视若路人之子孙﹐溯其源皆出自吾之父母之相爱。吾父母之相爱﹐无间之爱也。吾与吾之妻子之爱﹐弟妹之与其夫或妻及子之爱﹐亦无间之爱也。缘何由无间之爱﹐转为有间之爱﹐更复消亡其爱﹐相视如路人?此亦吾之所大惑也。大惑﹐吾所不能解﹐吾悲之。然吾悲之﹐而惑之为惑如故也。无间之爱﹐必转而为有间之爱﹐归于消亡﹐此无可如何之事实也。吾果能爱吾疏远之族兄如吾之弟妹乎? 此不可能之事也。吾缘何而不能? 吾亦不自知也。人之生也﹐代代相循。终将忘其祖若宗﹐忘其同出于一祖宗﹐而相视如路人﹐势所必然也。

  吾思至此﹐吾复悲人类之代代相循。「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今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数十年间﹐即为一世。自有人类至今﹐不知若干世矣。吾尝养蚕。蚕破﹐卵出﹐如沙虫﹔而食桑叶﹐渐而肥﹐渐而壮﹔而吐丝﹐而作茧﹐而成蛾﹔而交牝牡﹐而老而死。下代之蚕﹐又如是生﹐如是壮﹐如是老﹐如是死。数日之间﹐即为一代。养数蚕月余﹐蚕已盈筐﹐盖蚕已易十余代矣。其代代相循同一生壮老之过程﹐吐如是丝﹐作如是茧﹐化如是蛾。吾思之﹐吾若见冥冥中有主宰之模式﹐将代代之蚕﹐引之而出﹐又复离之而去。然此主宰之模式何物?吾不得见。吾思之而惑﹐吾亦惑之而悲。吾今念及人之代代相循﹐盖亦如蚕之由幼而壮﹐而思配偶﹐而生子孙﹔异代异国之人﹐莫不如是﹔亦若有一主宰之模式﹐引之而出﹐复将离之而去之一人焉。主宰我者谁耶? 吾缘何而受其主宰耶? 吾惑吾生之芒﹐吾惑吾相知相爱之人所自生之芒。吾惑之悲之﹐又终不能已也。

  吾思至此﹐吾念人生之无常﹐时间之残忍﹐爱之日趋于消亡﹐人生所自之芒﹔更觉此宇宙为无尽之冷酷与荒凉之宇宙。然幸吾今尚存﹐吾相知相爱之人﹐多犹健在﹐未归黄土也。然吾复念。吾今在此古庙中﹐倚神龛而卧﹐望屋柱而思﹐不知吾之母﹐吾之弟妹﹐吾未婚之妻﹐吾之师友﹐此时作何事?彼等此时﹐盖已在床﹐或已入梦矣?或亦正顾视屋顶不能寐﹐而作遐思?如已入梦﹐则各人梦中之世界﹐变幻离奇﹐各梦其梦。梦为如何﹐吾所不得知矣。如亦作遐思﹐所思如何﹐吾更不得知矣。或吾所爱之人正梦我﹐正思念我﹐然我今之思念彼等﹐彼等未必知也。彼等或已念我之念彼等﹐然我今之念「彼等可有念我之念彼等之念﹐」彼等亦未必知也。吾今之感触于宇宙人生者﹐彼等更不必于是时﹐有同一之感触。吾念古人中﹐多关于宇宙人生之叹﹐吾今之所叹﹐正多与古人之相契。然古人不必知在若干年后﹐于是时﹐有如是之我﹐作如是念﹐与之相契也。在数十百年后﹐若吾之文得传于世﹐亦可有一人与吾有同一之感触﹐与吾此时郎心相契。然其心与我之心相契﹐彼知之﹐我亦不必能知其相契与否也。吾于是知吾今之感触﹐亦绝对孤独寂寞之感触也。此时舴中闑无一人﹐不得就我今兹所感触而告之。我今兹所感触﹐唯吾之灵明自知之。然吾之所以为吾﹐绝对孤独寂寞之吾也。吾所亲所爱之人此时之孤独寂寞﹐彼等之梦其所梦﹐思其所思﹐亦唯于梦思之之际﹐当下之灵明知之。如彼等忽来至吾前﹐吾将告以吾此时之心境﹐而彼等亦将各告以此时之心境。然相告也者﹐慰彼此无可奈何之绝对孤独寂寞耳。相告而相慰。相慰也者﹐慰彼此无可奈何之绝对孤独寂寞耳。

  吾以上种种﹐吾不禁悲不自胜。吾悲吾之悲﹐而悲益深。然吾复念﹐此悲何悲也? 悲人生之芒也﹐悲宇宙之荒凉冷酷也。吾缘何而悲? 以吾之爱也。吾爱吾亲爱之人﹔吾望人与人间﹐皆相知而无间﹐同情而不隔﹐永爱而长存﹔吾望人类社会﹐化为爱之社会﹐爱之德﹐充于人心﹐发为爱光﹐光光相摄﹐万古无疆﹔吾于是有此悲。悲缘于此爱﹐爱超乎此悲。此爱也﹐何爱也? 对爱之本身之爱也﹐无尽之爱也﹐遍及人我﹑弥纶宇宙之爱也。然吾有此爱﹐吾不知此爱自何而来﹐更不知循何术以贯彻此爱。尤不知缘何道使人复长生不死﹐则吾之悲﹐仍终将不能已也。然此悲出于爱﹐吾亦爱此悲。此悲将增吾之爱﹐吾愿存此悲﹐以增吾之爱﹐而不去之。吾乃以爱此悲之故﹐而乃得暂宁吾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