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钺:中国近代心理学家、心理史学家
摘要:关于情感的事项,要就我们的知识所及,尽量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至于情感的事项的“超科学”的方面,不过是“所与性”,是理智事项及一切其他经验所共有的,是科学的起点;我们叫他做“神秘”,也未尝不可;不过这种的“神秘”,省同“平常”的意义无别罢了。
一个痴人的说梦——情感真是超科学的吗?
梁任公在本年五月二十九日《晨报》附刊上发表一篇文章,叫做《人生观与科学—对于张丁论战的批评,其一》他这篇的结论是:
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于感情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
这结论的前半,我是没有闲言的。他的后半,我实在不敢赞同。任公骂要以科学方法来解释爱情的是“痴人说梦”。但是,我正是主张这样解释爱情的。我倒情愿做一个痴人,在不痴的人面前说一点我的梦话,列位日听我道来!
任公说:“情感……内中最少有两件的的确确带有神秘性的,就是爱和美。“他对于“神秘”的意义,没有说得明白。据他下文所说,大抵是(甲)不可分析,和(乙)不可理解。但是不可理解是因为不可分析;若是可以分析,就可以理解;所以下文只就分析方面说。
我在未讨论之先,要警告读者一件事,就是美和爱可否分析与他的价值的高低无关。任公说:“……想用科学方法支配他(指爱和美),无论不可能,即能,也把人生弄成死的没有价值了。”这种话是用不着反驳的。因为我们论事实的时候,不能羼人价值问题。譬如我们谁不愿“花长好,月常圆”呢?然而实际上花月不如此,难道我们可以不认这不如人意的事实吗?比方爱和美一受科学的支配,人生就没的价值,那也是我们要老老实实地承认的。然而科学支配的结果并不是这样,请任公不必抱杞忧。科学方法是否有支配爱和美的能力,暂且不论;姑假定他能支配爱和美,世界只会更有秩序,人生只会更有价值,断没有任公所害怕的结果。我记得从前牛顿说明虹霓的物理,诗人颉兹(Keats)大不高兴,以为把虹霓的美丽减少了。这是颉兹一个人的见解。从别人看来,虹霓的美丽不特不减少,而且得这解释以后,反要增加。我以为爱和美经了分析理解以后,也要使人越觉得他们的可贵。
我以为美是可以分析的。任公说:“请你科学家把‘美’来分析研究罢什么线,什么光,什么韵,什么调……任凭你说得如何文理密察,可有一点儿搔着痒处吗?”美的分析当然没有这样简单,也不是单就美术品的质料研究的。我承认现在美学是很幼稚,对于美的分析,争论很多。但是许多学者都承认美的经验是可以分析出来的。就是所谓线、光、韵、调等,当然是支配美感的要素,分析出线光等,至少是分析美的一部分;岂可一笔抹杀,谓为搔不着痒?或者任公的意思以为线、光、韵、调等,不是美感,这话当然是对的但是,二份轻气一份养气,也不是水,但是在某条件之下,合起来却会变出水来;线、光、韵、调等不是美,然而作某种的组织,就生出美来,这都是一样的道理。科学分析的结果,并不是说水同二份轻气、份养气,是一样的东西;当然也不说美感同线、光、韵、调等是一样的东西。
有人说:如此则美不是依旧带有神秘性的吗?我说:不错的。但是这种神秘性,没有什么希罕,是一切经验所共有的。比方把红色黄色混合起来就生橙色,橙色也不是红,也不是黄,也不是红黄同时呈现。这样来说,橙色岂不是“的的确确带有神秘性的”吗?
美感既是没有大了不得的特色,为什么我们觉得他有点神秘呢?这却有个道理。美是特种的愉快的感情,而且他所依傍的理智要素是极复杂的,极复杂则不容易分析。因为他是愉快的感情,我们不肯分析;因为加分析,快感就要减消,那是反乎我们的求乐的天性的。有这两个原因,所以好像美是不可分析的。
美术品中有很多的地方,外人看来以为是不能分析的;而美术家自己却以为是可以分析的。画家的配色下笔多少是可以分析的。有时有“妙手偶得”,而自己不能分析的地方。这是因为(一)美术品的组织复杂,自己不能追忆创作时详细的阶段;(二)“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的地方,往往非言语所能现表。后者是因为人类语言不完全(即所谓“言不尽意”),并不是不可分析,也并不是超乎理智的作用。
就是一时不能完全分析美感,但却不可不用分析方法来驾驭他。因为用所谓“直觉”,“综合”等方法,是无结果的。臂如杜甫的诗,用分析的方法,如《杜工部诗话》所采集来的材料中一部分,虽然不精密,还有可以使人了悟的地方。若不用分析法,简直一天到晚说他怎样沉郁,怎样浑雄,岂不是越说越糊涂了吗?
美的分析,现在虽然不精密,但是我们知道美一定不是不可分析的我们知道野蛮人同小孩常常喜欢浓艳眩目的颜色,如深红,浓绿等,而且不管他们怎样配合。至于受过陶冶的人就喜欢“清微淡远”的颜色——如青,紫,及浅红,淡黄之类—并且注意他们的配合。这可见美不是超乎理智的东西,美感是随理智的进步而变化的。这种理智的成分,可以用科学方法支配的。其不可分析的部分,就是美的直接经验的性质;那是科学的起点,而且理智事项也都有这种不可分析的起点的。这种起点,就是所谓“所与性”(Givenness)。“所与性”的本身,不特不可分析,也是不必分析;我们所要分析的,是一个“所与”(Datun)同别的“所与”的关系,就是要有什么其他“所与”而这一个“所与”才能发生。至于要分析“所与”的本体,是无意义的问题,好像问白色为什么是白色,或是问第一个以前还有第一个没有一样。
任公由美说到爱,他的浪漫的笔锋更起劲了。他说:“至于‘爱’,那更玄之又玄了。假令有两位青年男女相约为‘科学的恋爱’,岂不令人喷饭?但是,这个问题,恐怕不是一句“挖苦”的话可以勾销的。据我痴人的意见,以为“科学的恋爱”,不特没有什么可笑,而且是最高级的恋爱。现代的心理学及心病学已经证明个人的恋爱是受他的气质,已往经验,及现在环境所制约的。中国俗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以为爱是“玄之又玄”的。不知道实际并不是这样。有些男人爱上一个在普通人以为很丑的女人,大家就讲这是不可理解的。自心病学者看来,就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有某点—如多发,或凸目,或特种的口音之类—可以使那个男人欢喜,而这个男人所以喜欢这一点,又是因为他小时对于这点曾感受极大愉快的缘故。这些事情,本人往往自己不知道;但是,用某种方法,可以证明这种因果关系。我所谓“科学的恋爱”,就是一个人要学分析自己的性情同偏执(即所谓有“自知之明”),庶乎不至因为对方的不重要的特点,陷入情网,致贻后悔。据心病学者的经验,这种不幸的事,是往往而有的。
任公又引孝子割股疗亲,程婴、杵臼代人抚孤而牺牲生命,田横岛上五百人的自杀做例子,而断说这等举动……都是不合理的,却不能不说是极优的人生观之一种”。世间竞有不合理而又极优的人生观,岂非奇谈!据我看来,程婴、杵臼处那种环境,他们所做完全是合理的。割股疗亲,动机是合理的,方法是不合理的。这事,我在《科学与德行》篇中(见六年《科学》第三卷第四期)曾论过,我那里说:“夫人身皮肉,难保无病菌存乎其间,以食老病之人,殆矣。且不谙脉络,操刀妄割,设有不测,势必震惊病者而其疾且以加笃。人生观应该包含动机、方法两方面;方法不对,往往弄出同动机相反的结果,不能算是优等的人生观。田横岛上的五百人的自杀,因为田横的自杀。田横的自杀,不过因为不肯臣事刘邦,这是封建时代的习气,没有什么特别可取的地方。五百人大抵因为感田横的知遇而死,也是效忠于个人,没有多大价值。现代日本乃木大将身殉明治天皇,他们国中的知识阶级都不以为然,欧美伦理学者也多批评他的不是:因为一个人自己是一个目的,不能给别人作手段;殉他人而死,是不认自己为目的(殉主义又当别论)。清德宗死的时候,最受知遇的康有为却没有攀龙髯而去;康氏的为人不必论,但是这一点却不是他的坏处。田横岛上五百人的自杀,动机无可取,方法更无论,岂可看做极优的人生观至于“孔席不暖,墨突不黔,释迦割臂饲鹰(这是无稽的神话,我只是不相信),基督钉十字架替人赎罪(替人赎罪也是神话)”,这四个人是理智极高,感情极富的,于“民胞物与”的道理见得深切,所以有偌大的愿力,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这种极伟大的人物同冥顽不灵及穷凶极恶的人,一样是变态的,一样是可以分析他的成因的;不过现有的史料不够催根据罢了。这些人是经过后人多量的理想化的,所以我们觉得他们有神妙不可测的地方。请看《论衡·实知篇》,就知道汉时已经把孔子当做神人,能后知万世的了。耶稣、释迦的理想化,当然是更厉害。
至于“人类活历史,却什有八九从这种神秘(指‘一个人对于所信仰的宗教,对于所崇拜的人或主义,那种狂热情绪’)中创造出来”,这不能成为一种理由。热情生出活历史,固然是事实;但是,热情不可分析,又是一个问题,不能以前者证后者。这里,我可以带说一句话,就是这些热情所创造的活历史,至少一半是糟糕的。中国历朝的女祸,欧洲宗教的残杀史就是因为热情脱离理智的羁绊的结果。这种“脱羁”的情绪,我们不必去鼓励他们。
我们所以看得爱这样神秘,是:(一)因为他的成因比别的心理事项复杂,一时不能分析得精密;(二)因为爱是最强度的快感,我们不肯用理智分析他的心理条件,因而消灭他;(三)因为他是人类最高的快感,所以许多文学家把他理想化,弄得我们以为爱是“玄之又玄”,而且“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其实爱同火差不多:他的本体没有什么好坏,而他的结果是可以好可以坏的。他受理智的支配的程度愈大,他的结果愈好。反之,结果就愈坏。世间许多罪恶,是由不受理智支配的爱情发生,凡诚实不自欺的人,一定不肯同十七八岁男女一般见识,把爱看做神秘而至尊无上的东西。近年青年男女,因为信仰爱是神秘,是绝对超理智的,而弄得身败名裂,贻祸他人的,已经不少了。
至于爱的本身,是经验的“所与”,是不可分析而且不必分析的,同美一样。上文说美的话可以类推,恕不重提了。
我以上说了许多梦话,现在要做一个结束了。就是:关于情感的事项,要就我们的知识所及,尽量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至于情感的事项的“超科学”的方面,不过是“所与性”,是理智事项及一切其他经验所共有的,是科学的起点;我们叫他做“神秘”,也未尝不可;不过这种的“神秘”,省同“平常”的意义无别罢了。我的梦话,“暂此为止”。
本文来源:《努力周报》1923年第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