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计算一下人们听到和读到“历史”这个词的频率,其结果会间接表明,现代人非常热衷于这个科目,我们的集体心理肯定沉浸在历史之中,并且期望得到更多满足。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结论并不可靠。人们的消遣活动表现出收藏热,表现出对古文物的喜好,表现出对过去的零碎东西的怀旧之情的培养。这些做法与对严格所称的历史的使用,与历史带来的愉悦毫不相干。
历史不是从泰坦尼克号上打捞起来的一件陶器;历史首先是那艘沉船,后来是一本书。此外,它是一本供人阅读的书,而不是用来装点书橱或人物传记的书。用这些标准来判断,现代人肯定会被划为不知历史的人;现代人并不渴望了解历史,对缺乏历史知识的状态也无动于衷。在现代人看来,搜寻文物的行为就是对历史的一种充分确认。
诚然,许多图书带着“历史”这个古老的标签,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但是,这样的图书盗用“历史”这个名称,实际上迎合了迥然不同的兴趣。用在“历史”前面的五花八门的修饰词语——心理史、社会史以及量子史——让人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事实。这类变体的出现 是受到一帮法国学者的影响,他们依靠抽样方法,对诸如县区档案、私人合同、儿童读物、存放在高等学校中的大学入学通知、大城市里的警局记事簿、公墓中的墓碑等许多种类的文献记录加以组合,分类和解释,显示意义,但书中所用的证据往往局限性很大,希望了解历史的读者在阅读这些著作时不禁要问:我应该推知出什么?我为什么要阅读这样的研究结果,而不是阅读别的东西呢?
那么,历史电影和电视的情况又如何呢?在这两个领域中,吸引人眼球的也是服装。因此,英国广播公司播出了经过改编的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以及英国文学的其他时期的作品。后来,出现了一种新体裁,纪录剧情片;它们东拼西凑地使用过去拍摄的纪录片,让不知情的人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历史。不过,许多人调查了这一体裁的许多样品,提出了诸多涉及法律和其他方面的抗议,让人觉得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它在精神和方式两个方面都是反历史的。与现在制作的纪录剧情片相比,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是更好的学术范例。
在社会中,还有历史存在——或者传统上被认为应该存在——的最后一个角落,那就是学校。这门必修课旨在通过年轻一代的头脑,赋予历史永恒性。但是,无论如何,对历史的爱好在年轻人中并不是普遍;这是一种成熟的情趣,需要生活阅历的沉淀。如今,年轻人读历史时的感觉远远超过了烦恼和厌倦;在他们并不否认过去的现实时,他们对它愤愤不满。
学校里的历史课很难讲得吸引人。3年之前,我以历史教育委员会顾问的身份,考察了新英格兰地区一个州里若干中小学的历史课情况。在7年级和11年级,“研究”的虚假做法占据主导地位。那些13岁大的孩子们听老师飞快地说出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的关于《印花税法》的事实及其结果;然后,老师让同学阅读放在书架上的平装书。他们要在那些书里找到更多细节,然后记录下来——不过,并不是记在各自的笔记上,他们采取的方式是小组研究。那些孩子躺在或者坐在地板上,一个孩子担任记录员,在放在地毯上的平板纸上不停写画。
在另外一所中学里,引人注目的做法是将目录中的历史课程搭配起来。所有的历史课都是选修,每一搭配组合中的第一门课程说起来很具体。第二门课显得更有诱惑力:“欧洲历史上的男人和女人”。课程的描述是,“特别为那些觉得无法达到学习常规历史课要求的同学而设计”。自从西方文明课程停开以来,大学新生通常可以说,就历史而言,他们的心灵状态简直是白纸一张。
在考察期间,我看了十来本美国历史教程。当然,所有的书都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历史”这个倒霉的标题。它们使用了诸如冒险或者试验这样的字眼,配以国家名称或者国名的形容词形式。全是四开本,又厚又重,插图很多。跨页四色印刷,这让人确信,任何连续思考的可能性都被拒绝了。教材是一股微弱的蜿蜒溪流,占据大量篇幅的是地图、肖像、风景、放在精致方框中的统计数据、文字说明,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你觉得,在创作这幅画时,本杰明·富兰克林有多大岁数?”每本教材都配有写满建议的教师手册,从这一点看,读者会估计到,教材编者对教师的历史知识自动进行了低估。 纵观全书,编撰原则看来是非连贯性——全是一些零碎的东西,与书本之外的世界没有什么两样。必须通过抢眼的图画来吸引注意力,必须借助某种活动来不断提供刺激,即使这种做法意味着装模作样也在所不惜。如果不去观赏幻灯或者进行实地考察,所谓的研究这种游戏就是代替品。然而,即使学生笨手笨脚地摸索,研究不就是学习历史学家工作的方式吗?
历史学家们工作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尚待解决的问题。如今,这么多现代社会的心理习惯和明显喜好都对历史著述和欣赏不利,我们难以责备学校和教材编写者,尤其不能责备年轻的学生们。设想有一本可以阅读的历史著作,阅读它有什么用处呢?用最常见的话来说,是为了丰富人的阅历。人人都有个体的历史——它是已经变为模式的事件,例如,上周令人震惊的事件故事。历史——与幸福类似——在人的内心之中。阅读历史可以丰富这种积累而成的阅历,了解一个部落的经历,了解其他人的经历。历史应该以经过梳理和可以回忆的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
但是,这种阅历是否具有显而易见的直接用途?花费时间去了解已经死去的人,去了解已经不复存在的事情,这有什么必要呢?把握自己所处的时代非常困难,最有头脑的人如今喜欢研究未来。我们通过继续生活,希望得到并且能够实现某些东西;我们没有充分认识到的一点是,自己当下对这些东西的看法是对过去的广泛认识的结果。借助对其结构的习惯性认识,我们能够学会如何分类整理自己的希望,而且或许能够改进控制自己未来的手段。
奥尔特加断定,现代人“没有历史观念”。他认为,当代政治家对相关过去的认识远远不及17世纪的同行,而那时很难见到高质量的历史著作。对所有的舆论领袖和行动领袖来说,对历史的熟悉看来是不可或缺的,因为他们选择的职业就是要推动社会向前,而历史告诉人们实现这一点的方式。历史是具体的,而且是杂乱无章的;历史帮助人们形成远见和分析判断技能。
19世纪的人学习历史的目的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愉悦。阅读历史著作的愉悦包含许多方面:它操练并且提供想象力;揭示不熟悉事物之中的熟悉事物的细微差别;激起人们本性中与可耻共存的英勇的一面;通过显示已经出现的少数犯下大错的人,锤炼忠于事业的坚定之心。历史通过所有这些方式,导入一种相对从容的态度。这种平静不应被视为玩世不恭的超然心态。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充满精神的悲观情绪,类似于阅读伟大的小说和史诗时所产生的那种感觉。
而且,我们必须理解的是,“阅读历史”并不意味着“囊括”任何特定区域或特定阶段。诚然,涉及范围越广,判断的力量就越强,对人们在克服自身缺陷时取得的成功的同情就越多,对他们的敬意就越崇高。历史实际上就是吉本所说的那样,是犯罪行为和愚蠢行为构成的冗长故事。然而,历史包含的内容更多;历史也是天赋、勇敢、沉静、顽强的故事——离开了这些品质,人们不可能发现,生活在洞穴里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知道并且感受这些真理就是证实布克哈特关于认识历史的价值这一名言:“不是下次聪明一些,而是永远更加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