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权力十分畏惧“不同于己”的思想

  在某一时历史情况下,有个奇特现象:有权力的十分畏惧“不同于己”的思想。因为这种种不同于己的思想,都能影响到他的权力的继续占有,或用来得到权力的另一思想发展。有思想的却必须服从于一定权力之下,或妥协于权力,或甚至于放弃思想,才可望存在。如把一切本来属于情感,可用种种不同方式吸收转化的方法去尽,一例(律)都归纳到政治意识上去,结果必然问题就相当麻烦,因为必不可免将人简化成为敌与友。有时候甚至于会发展到和我相熟即友,和我陌生即敌。这和社会事实是不符合的。人与人的关系简单化了,必然会形成一种不健康的隔阂,猜忌,消耗。事实上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必然发展是分工。也就是分散思想到各种具体研究工作、生产工作以及有创造性的尖端发明和结构宏伟包容万象的文学艺术中去。只要求为国家总的方向服务,不勉强要求为形式上的或名词上的一律。让生命从各个方面充分吸收世界文化成就的营养,也能从新的创造上丰富世界文化成就的内容。让一切创造力得到正常的不同的发展和应用。让各种新的成就彼此促进和融和,形成国家更大的向前动力。让人和人之间相处得更合理。让人不再用个人权利或集体权利压迫其他不同情感观念反映方法。

  这是必然的,社会发展到一定进步时,会有这种情形产生的。但是目前可不是时候。什么时候?大致是政权完全稳定,社会生产又发展到多数人都觉得知识重于权力,追求知识比权力更迫切专注,支配整个国家,也是征服自然的知识,不再是支配人的权力时。我们会不会有这一天?应当有的。因为国家基本目的,就正是追求这种终极高尚理想的实现。有旧的一切意识形态的阻碍存在,权力才形成种种。主要阻碍是外在的。但是也还不可免地有的来自本身。一种对人不全面的估计,一种对事不明确的估计,一种对“思想”影响二字不同角度的估计,一种对知识分子缺少□□(原稿缺字——原书注)的估计。十分用心,却难得其中。本来不太麻烦的问题,做来却成为麻烦。认为权力重要又总担心思想起作用。

  事实上如把知识分子见于文字、形于语言的一部分表现,当做一种“抒情”看待,问题就简单多了。因为其实本质不过是一种抒情。特别是对生产对斗争知识并不多的知识分子,说什么写什么差不多都像是即景抒情,如为人既少权势野心,又少荣誉野心的“书呆子”式知识分子,这种抒情气氛,从生理学或心理学说来,也是一种自我调整,和梦呓差不多少,对外实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随同年纪不同,差不多在每一个阶段都必不可免有些压积情绪待排泄,待疏理。从国家来说,也可以注意利用,转移到某方面,因为尽管是情绪,也依旧可说是种物质力量。但是也可以不理,明白这是社会过渡期必然的产物,或明白这是一种最通常现象,也就过去了。因为说转化,工作也并不简单,特别是一种硬性的方式,性格较脆弱的只能形成一种消沉,对国家不经济。世故一些的则发展而成阿谀。阿谀之有害于个人,则如城北徐公故事,无益于人。阿谀之有害于国事,则更明显易见。古称“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诺诺者日有增,而谔谔者日有减,有些事不可免做不好,走不通。好的措施也有时变坏了。

  一切事物形成有他的历史原因和物质背景。观念计划在支配一切,于是有时支配到不必要支配的方面,转而增加了些麻烦。控制益紧,不免生气转促。《淮南子》早即说过,恐怖使人心发狂,《内经》有忧能伤心记载。伟大文学艺术影响人,总是引起爱和崇敬感情,决不使人恐惧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