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德国哲学家。
生命临近结束的时候,就犹如一场假面舞会结束了,我们都摘下了面具。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看清楚我们在一生中所接触过的、与之发生关联的都是些什么人。到了这时候,我们的性格暴露无遗,我们从事的事业也结出了果实。我们的成就获得了应有的评价,所有幻象也都荡然无存了。但要走到这一步,时间是必不可少的。最奇怪的事情就是只有当生命临近完结之时,我们才真正认清和明白了我们自己、我们真正的目标和方向,尤其是我们与这个世界和他人的关系。我们接受了我们的位置――那通常,但并不总是,比我们原先设想应占的位置要低。但有时候,我们却必须给自己一个更高的位置,这是因为原先我们对卑劣、庸俗的世界缺乏足够的认识,并因此把自己的目标定得――对于这一世界来说――太高了。顺便说一下,此时人们体会到了自身内在。
我们习惯于把青年期称为生命中的幸福时期,而老年期则被视为悲惨的。如果情欲真的能够使人幸福,那么这一说法就会是真实的。在青年期,人们受到情欲的百般煎熬,感受的快乐很少,痛苦却很多,到了冷却下来的老年期,情欲放过了人们,他们也就马上得到了安宁;人们随即有了一种静思默想的气质。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人的认识力摆脱了束缚,占据了主导地位。认知本身是没有痛苦的,所以,认知在我们意识里越占据主导的地位,我们就越感觉到幸福,我们只要想到这一事实:所有快感乐趣都带有否定的性质,而痛苦却具有肯定的特性,那么,我们就可以认清情欲并不能够给我们带来幸福。到了老年,我们不能因为缺少了许多的快感乐趣而感到有所抱怨。因为每种快感的产生都只是一种需求的缓解。因为需求的消失而导致快感的消失,是丝毫不值得抱怨的,这就犹如一个人吃过饭以后不能再多吃,或者睡过一觉以后,我们已经清醒了一样。柏拉图在《理想国》的序言里正确无误地认为耄耋之年是最幸福的,前提是人们终于摆脱了那不停烦扰人的性欲。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只要人们仍然受到性欲的影响,或者受到这一魔鬼的摆布操纵,那么,性欲所造成的没完没了、花样繁多的忧郁及产生的情绪冲动,就会使人总是处于一种轻微的精神错乱之中。所以只有在性欲消失了的时候,人才会变得理智。确实,除了个别情形以外,大体而言,年轻人都具有某些忧郁、凄婉的特征,而老年人却带着某种的喜悦――其中根本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青年人受着性欲这一魔鬼的控制――不,应该是奴役才对。这个魔鬼吝惜着不肯轻易放松他们哪怕是一个小时的自由。几乎所有降临在人们头上的、或者威胁着人们的不幸和灾祸都是由这一魔鬼直接或者间接地带来。但享有喜悦之情的老年人恰似一个甩开了长期锁在身上的镣铐,现在终于得以自由活动的人。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人的性欲衰退以后,生命的真正内核也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一副生命的躯壳。的确,这就像一出喜剧,戏的开场由活人扮演,之后则由穿着这些人的服装的机械人把这喜剧演完。
无论如何,青年期是躁动不安的时期,而老年期则是安宁的时候。由此就可以推断处于这两个时期的人的幸福。小孩贪婪地向四周伸出了他的双手:他要得到他眼前所见的五光十色、形状各异的一切。他受着眼前一切的诱惑,因为此时他的感觉意识是那样年轻和新鲜。同样的事情以更大能量发生在人的青春期。青年人同样受到这世界的缤纷色彩及其丰富形状的诱惑,他的想象力夸大了这一世界所能给予他的东西。因此,年轻人对那未知和不确定的一切充满了渴望和向往。渴望和向往夺走了他的安宁,而缺少了安宁,幸福却是无从谈起。相比之下,在老年期,一切都已经平息下来了,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老年人的血液冷却了许多,他们的感觉不再那么容易被刺激起来;另一个原因就是人生经验使他们认清了事物的价值和一切欢娱的内涵。这样,他们逐渐摆脱掉幻想、假象和偏见,而这些在老年期到来之前,遮蔽和歪曲了他们对事物的自由和纯净的认识。现在,人们得以更正确、更清晰地认清了事物的客观面目;他们或多或少地看到了所有尘世间事物的渺小和虚无。正是这一点使几乎所有的老者,甚至那些才具相当平庸的老人都带有某种程度的智慧气质。这使他们和青年人有所区别。这些带来的首要结果就是精神的安宁――这是构成幸福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并且,它确实就是幸福的前提条件和本质。因此,正当青年人想当然地认为世界上到处都有奇妙美好的事物――只要他能够摸准了门路、方向――的时候,老年人却坚信传道书所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这句话。他们深谙这一道理:一切坚果里面其实都是空的,不管它们如何被镀上了一层金衣。(未完待续)
节选自叔本华《人生的智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