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光齐日月——屈原情怀,隔世之音

杨雨:教授

摘要:屈原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也许可以借用他在《九歌·云中君》中的一句话来评价:“与日月兮齐光。”这句诗本是形容云神的地位高贵,可以焕发出像日、月一样的光辉。屈原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应该也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屈原已经逝去,但作为中华民族之魂,他依然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长存在我们的记忆中。屈原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是一个常说常新、永远也说不尽的话题。从汉代开始,历朝历代都有无数的读者和学者,被他那神奇瑰丽的文字所征服,被他那深厚而浪漫的内心情感所感动,试图深入到他丰富而曲折、高贵而执着的精神世界。屈原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也许可以借用他在《九歌·云中君》中的一句话来评价:“与日月兮齐光。”这句诗本是形容云神的地位高贵,可以焕发出像日、月一样的光辉。屈原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应该也当得起这样的评价。司马迁就曾引用淮南王刘安的话,如此评价屈原的人格精神:“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的思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是深刻而悠久的,涉及哲学、文学、美学、艺术、政治等方方面面。在这里,我只想就屈原对中国文学和文人的影响,来谈谈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而即便是只谈文学贡献,中国两千多年来的文学发展,无论是文学体裁,还是文学精神,都深受屈原的影响。因此这种影响,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梳理清楚的。为方便起见,我选择了几位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家,以他们作为范例,谈谈屈原对中国文人的影响。

清高孤绝、正道直行——屈原与陶渊明

陶渊明被誉为是千古“隐逸诗人之宗”,表面上看来,他的经历与屈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相似之处。陶渊明出身并不高贵,在特别看重门第的魏晋时代,他只是一介寒士而已。在仕途上,他也没有过像屈原那样辉煌的政治经历,曾做过小小的彭泽县令,还只当了八十多天就因为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毅然辞官归隐了。从此他开始了与田园山水相伴的隐士生活。安贫乐道,崇尚自然,是陶渊明追求的人生理想。

而屈原一生都在追求他的政治理想,即便遭受了极大的磨难,当“渔父”劝他放弃理想、远离祸患、归隐田园,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隐士时,屈原拒绝了“渔父”的建议。他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屈原绝不是一个隐士,这与陶渊明的隐逸人生似乎是大相径庭。

然而,尽管陶渊明选择的生活方式与屈原不同,其人格精神却与屈原一脉相承——那就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孤绝与正道直行。

魏晋时期本就是一个个性觉醒、思想争鸣的时代,这个时代倒是与屈原所生活的百家争鸣、个性张扬的战国时代有很多相似之处。也因此,屈原浪漫飞扬的文采和清高孤傲的个性,成为了魏晋名士普遍倾慕的理想,他们甚至如此宣称:“想要做一个名士吗?那你只需痛快地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为名士了。”

陶渊明虽然不是门第高贵的“名士”,但他那种不与流俗为伍、不屑为名利权贵点头哈腰的个性,却无疑是发扬了屈原清高正直的人格特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甚至在陶渊明的笔下,也像屈原那样,出现了许多美好的意象,如秋菊、青松、孤云、飞鸟等等,来象征他特立独行又坚贞不屈的个性。如陶渊明脍炙人口的《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这是一幅悠然淡雅的田园山居图。陶渊明酷爱菊花,每当读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句子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屈原的《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当秋天寒风来袭,唯有菊花迎霜傲放,于是菊花便成为了秋天的象征。古人深信吃了这种不怕冷的花,也可以得些天地之真气,可以延年益寿。“菊”,甚至被称为花中之隐士,体现出一个隐者不与流俗为伍的清高与风度。可见,屈原和陶渊明都是借自然界中品性高洁的植物,来象征自己坚贞的信仰。

不过,陶渊明的隐,其实也并非不问世事的隐。恰恰相反,陶渊明选择隐逸,屈原选择自沉,表面上的形式不一样,本质却都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清高傲气,更是源于他们内心层层累积的忧生忧世情怀。陶渊明也曾写过“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的诗句,抒发他在求索道路上孤军奋战的悲壮,深切关怀时事却又无力改变世俗的抗争和无奈。明明知道只要稍微弯一下腰,也许就能保住自己的功名富贵,但他们宁可放弃名利,也要坚守正道直行,这不正是屈原和陶渊明的共同之处吗?

陶渊明不是屈原,但无疑,陶渊明是屈原的知己。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就曾经在一首咏菊的词中,将陶渊明和屈原并提:“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多丽·咏白菊》)菊的孤寒高洁,与陶渊明、屈原的清高孤傲如此契合,屈原和陶渊明也由此成为中国传统文人心目中正直君子的典范。

浪漫华彩、爱国忧思——屈原与李白、杜甫

号称中国诗歌黄金时代的唐朝,出现了两位巨星——李白与杜甫。李白号称浪漫主义诗人的代表,杜甫则被公认为是现实主义诗人的典范。无独有偶,这两位诗坛巨星,既是诗坛知己,又都是屈原的忠实崇拜者与追随者。

李白曾在《古风·大雅久不作》一诗中高吟: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这四句诗正是回忆起了屈原以及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战国时期,干戈不息,诸侯之间的攻伐战争好像是龙争虎斗,无休无止,一直绵延到“狂秦”称霸的时代。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中,“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雅正之声已经越来越微弱,世风颓靡,幸亏有屈原这样的“骚人”,用他那慷慨哀怨的诗篇,延续了早已衰微的大雅之声。李白正是感慨于初唐诗坛浮华颓靡的风气,希望以屈骚风骨来振兴诗坛气象。

李白自己的创作,也以浪漫的构思、华丽的文采著称,他的诗篇融合上天入地的神话想象以及历史穿越,完全冲破了现实的牢笼,构筑了一个如仙如幻的诗意世界,难怪李白会被誉为“诗仙”。我觉得,李白也许比任何诗人都更接近屈原的神采,也难怪李白会高吟着“屈平词赋悬日月”的诗句,希望能像屈原那样以浪漫瑰丽的辞章流芳后世。

试看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这几句:

霓为衣兮风为马,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
仙之人兮列如麻。

这与《离骚》中的浪漫华彩何等惊人的相似:

吾令凤鸟飞腾兮,
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
帅云霓而来御。

这两段诗分别是李白和屈原“梦游”或“仙游”时呈现的景象:鸾、凤、龙、虎是他们的车驾,风、雷、云、霓是他们的侍从,他们日夜不停地驰骋,只是为了追求内心中最美的世界——那是他们执着不舍的理想。

李白在诗的最后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与屈原在《离骚》中感叹的“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其精神实质又是何等惊人的相似!李白宁可得罪权贵,也要保全自己清白高洁的情操;而屈原是宁可直面死亡,也不肯做出那副点头哈腰的丑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白继承的不仅仅是屈原浪漫不羁的文采,也继承了屈原桀骜不驯的风骨。

与诗仙李白的浪漫华彩相比,“诗圣”杜甫更多的是继承了屈原深沉的爱国忧思。前人说杜甫“每饭不忘君国”,便是评价他忠君爱国的忧思之情。杜甫曾说过自己的理想是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希望能够辅佐皇帝成为尧、舜那样的一代圣君,使民风淳朴的太平盛世能够在大唐皇朝再现。

这样的美政理想和屈原可谓一脉相承。屈原多次在他的诗篇中提到对尧、舜的追慕,例如他在《离骚》中说:“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意思也是尧、舜光明正大,遵循正道,才找到了治国的康庄大路。屈原多么希望楚怀王能向尧、舜学习,一改楚国国内的不良风气,使楚国的发展走上正道。

杜甫生活在唐朝安史之乱前后,正是大唐皇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诗人经历了社会的动荡,自己也在漂泊贫寒中度过一生,对家庭、国家的忧思之情都是刻骨铭心的。还有惊人巧合的是,屈原在秦楚战乱之时流浪江南,形容枯槁,最终自沉于汨罗江;杜甫晚年也是因为战乱所迫,流离失所,悲苦憔悴,最终客死于寒冷的湘江之上。

杜甫是自觉学习屈骚精神的伟大诗人,他曾在《戏为六绝句》中写道:“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他认为,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以屈原、宋玉为目标。顺便补充一下,传说宋玉是屈原的弟子,也是在屈原之后最重要的楚辞作家,文学史上往往屈宋并称,代表楚辞创作的源头与最高水平。杜甫认为,要写出真正的好诗,不能步南朝齐梁浮艳诗风的后尘,而应该学习屈原、宋玉的文采与风骨,使诗歌美的形式与内容兼备。

杜甫是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从他的沉郁顿挫与慷慨悲歌中,我们无疑也能清晰地看到屈原的身影。

高寒理想,隔世知音——屈原与苏轼

宋代有一首著名的词,我想,这大约是每个中国人都能背诵甚至都能演唱的,这就是每年中秋节我们都会想起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的作者正是宋代大文学家苏轼。苏轼同样有从政治国的抱负,却也同样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半辈子都是在贬谪与流放当中度过的。也许苏轼对待人生比屈原多了几分洒脱与旷达,多了几分超脱与豪迈,然而他们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那就是对“极高寒的理想”的坚持,是至情率性的个性独立。这首“明月几时有”据说是在中秋节的夜里,苏轼喝得酩酊大醉,醒来之后写下的,并寄给了他的弟弟。词表面上是借月圆之时来表达对亲人的思念,但我认为,它更是苏轼借月的高寒来抒发自己高寒的理想。

坚持理想也许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是“极高寒的理想”,意味着这种理想往往不能被一般人所理解和接受,往往要高于一般人的追求,也意味着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和磨难。但是,屈原也好,苏轼也好,都没有放弃。“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据说连当时的皇帝宋神宗读到这几句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动地说:“苏轼终是爱君。”

其实,苏轼深切依恋和追求的,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感情也不仅仅是“爱君”的热忱,更是他超出常人的理想,是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寻,是对人间至情的珍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从这一点上说,苏轼的“我欲乘风归去”,与屈原在《离骚》中上天入地的邀游与追寻,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种对于人生苦难的深切同情,又与屈原的生命追问惺惺相惜。

苏轼确实是屈原的隔世知音,他不仅写过《屈原塔》诗,还写过《屈原庙赋》,他认为屈原的《离骚》,是可“与日月争光”的经典。他在教学生写诗的时候还说过,只要熟读《诗经》和《离骚》,那么作诗的一切技巧和精神就都能掌握了。而我以为,苏轼说过的有关屈原最经典的话,还属这一句:

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

如果要评选古往今来屈原最忠实的铁杆“粉丝”,我想,就凭这一句话,苏轼当居其首。

本文来源:魂兮归来——听杨雨讲屈原》,中华书局2013年版。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