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大学的本土情怀

  大学办得好不好,并不完全取决于“国际化水平”。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说过一句很有名的“大话”:“就教学及科研水平而言,北大现在不是、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是‘世界一流’;但若论北大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学所无法比拟的。因为,在一个东方古国崛起的关键时刻,一所大学竟然曾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这样的机遇,其实是千载难求的。”直到现在,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中国大学的意义,不仅仅是教学及研究,更包括风气的养成、道德的教诲、文化的创造等。

  十年前,讨论北大人事制度改革时,我写过几篇文章,其中一则《国际视野与本土情怀》,刊于《三联生活周刊》248期(2003年7月14日),说的是:“大学不只需要SCI或诺贝尔奖,更需要信念、精神以及历史承担。”在这个意义上,大学不像工厂或超市,不可能标准化,必须服一方水土,才能有较大的发展空间。文章中有一段话,今天读来,虽略嫌煽情,但大致在理:“百年北大,其迷人之处,正在于她不是‘办’在中国,而是‘长’在中国——跟多灾多难而又不屈不挠的中华民族一起走过来,流血流泪,走弯路,吃苦头,当然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刻。你可以批评她的学术成就有限,但其深深介入历史进程,这一点不应该被嘲笑。如果有一天,我们把北大改造成为在西方学界广受好评、拥有若干诺贝尔奖获得者,但与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思想进程无关,那绝对不值得庆贺。”

  相对而言,香港各大学的师生普遍缺乏北大人的这种气度与情怀。高薪礼聘的教授来自四面八方,专业水平很高,眼界不限于香港,其表演舞台很可能设定在遥远的北美或欧洲。这就难怪,大学校园里,关心近在眼前的“香港”之前世今生者并不很多。除回归前后那十年,香港的大学教授,不太有介入社会、影响变革的意愿与能力。老师认认真真教书,学生勤勤恳恳求学,一切按部就班,似乎一眼就能看到三十年后的前景。如此过早的职业化追求,与北大学生的“志大才疏”恰好形成鲜明对照。

  最近十年,随着大批内地学生来港读书,加上诸多内地背景的教授加盟,还有就是香港特别行政区自身政治、经济、文化趋势的演进,今天香港的青年学生,其视野、志向及趣味明显与以前有别。记得六年前我第一次在中大中文系研究生主课“讲论会”上侃侃而谈,一旦脱离技术问题,听众便反应漠然。现在反过来,学生们会操着不太娴熟的普通话,针对某些他们关心的“宏大话题”,努力与你沟通、对话乃至争辩。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学生们不仅仅关心香港问题,也关心整个大中华的命运;不仅听你说,也要说给你听。在此过程中,香港的大学开始“接地气”了。

  “国际视野”确实是香港各大学的长项,若能添上“本土情怀”,无疑将走得更远。这里所说的“本土”,超越香港一地,涵盖整个大中华区。而反观内地大学,如今正恶补“国际化”这一课。只希望国人不要如狗熊掰棒子,掰一个丢一个——对于大学来说,“本土情怀”永远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