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一条河流的死亡

陈洪金:作家

摘要:河湾村在河边居住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发现这条河已经渐渐地向着死亡沉坠。

我发现那条河流已经堵塞了,浑浊的河水再也不能穿过那些稻田,向着西边的群山里淌进去。时间还在行走着,被滇西北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村里人很少到那不太高的河沿上去,淤积的泥沙把河床死死地压迫着,草丛借着黑色的沙子里的水分,拼命往水里长。绿色的叶子载着蚊蝇们,向着河面的草丛伸出放肆的茎,试图连在一起。河流失去了它本初的意义,它在土地里的涌流,用水分开始对一个村庄的挚爱。因为河流的存在,村庄才有生命的,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尤其是河湾村这样很久以来就依靠着这条河流才得以生存的村庄。但是河流的死亡,在村庄的枝繁叶盛之后,却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仿佛是一匹马,虽然走过了很多布满石头和桥梁的路,最后还要倒在马厩里,紧挨着为之挥汗如雨的主人。然而河流的残废,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河湾村在河边居住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发现这条河已经渐渐地向着死亡沉坠。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慢慢地向着城里搬,留在村子里的人们,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一些守家的狗,蹲在村边的竹林里,眼睛盯着寂静的河流,田野里弥漫着塑料袋被阳光暴晒的气息。此刻的河流,仿佛一个老人的下巴,稀稀垮垮地干瘦下去了,让它的呼吸在夜色中弥漫着臭气。命运射出的响箭,洞穿、践踏、撕扯。河湾村根本不会再为了一条河流而若有所思。在河之洲,一些庄稼退出了厮守,河边的土地里不断有纸片落下去,垃圾紧靠着河边,向着两边延伸着。风吹来的时候,纸片、塑料袋、枯叶、破袜子、香烟盒随着风的起落飘到河里,渐渐发暗的水面上又多了一些污物。河湾村的人们还是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

气味从河里散发出来。孩子们在村子里吵闹着,尖锐的笑声弯弯曲曲地穿过竹林,唤不回一条河流向着死亡一步步迈近的脚步。河湾村就这样与它紧紧相连的河流失散了,仿佛一堆垃圾,被河湾村往外一丢,河流就在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在一首题为《河流向西》的诗里,我说:

 

河流向西

村庄就在河流的源头

树在河流的堤岸上守着一川生命

村庄把希望都向着河流倾诉

河水把岁月揣在怀里捂着

路过的牛羊踩在水声里

草色青青的日子 阳光落下

穿梭在孩子们的寓言中

注视着他们各不相同的命运

河流向西

高原上的河流都是向东而去的

村庄所拥有的河流总是沉默的

它把自己的滋润都给了村庄

仿佛那是它至爱的伴侣

南方的太阳很温暖

村庄附近的森林里被鸟声充满

鸟群在天空中的影子掠过枝头

被河流保存着

象是一张珍贵的相片

一直留给沉默而朴素的村庄

村庄凝视着低语的河流

金色的季节让河流和村庄亲密

向晚的歌声让村庄和河流陶醉

森林因此向它们唱起动听的歌声

向西的河流 它的深情

把一个人的激情在水声中托起

 

在更多的诗句里,闪现的水光、鱼、巫师告诉天上的神的低语、开启的灵光,其实只是在回顾河流的过去。谁也没有想到,我站在河边的时候,我的诗歌早已支离破碎,在内心里就像打碎的玻璃,一下一下地刺着我看不见的神经,并且有看不见的血,滴落,散开,洇湿了已经不能再更改的诗句。我把诗行几回向着那条河流伸过去,但是,我还是没有绕开对河流的内疚。因为,我在诗行里说了不切实际的话。在外面,我看见河湾村的村长,长年累月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把生意做得很红火。我遇见他的时候,在他的眼神里,早已看不到他对那个村子有多少怀念。甚至,连他的口音也发生了改变,难于听到河湾村那特有的方言了。他是肯定不会想到村边那条正在死去的河流的。我知道,这是一个完全不懂得诗歌的人,我的诗歌对河流的歌唱,现在想来,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其实,村庄里的人们并不是很珍惜那条河流。虽然河水在很多年以前就润养了这个村庄里的若干代人,但是,当村庄里的人们发觉不依靠河水村人也能够很好地生存的时候,他们就渐渐地把这条河流忘记了。因为房屋建得越来越多,村子里显得拥挤起来,村里人就把他们的垃圾收集起来,一车一车地往河里倒,垃圾在河里沉积得越来越多,河面越来越窄,浑浊的河水在里面艰难地流淌着。也有人不止一次地往河里丢动物的尸体,死去的鸡、狗、猪、猫等等,只要是突然患病的家禽家畜死了,就丢到河里去。如果有生了病却医不好的,也会毫不犹豫地捉到篮子里,丢到河沿上去。有时候,在河沿上,还可以看到一些没有死去的家禽家畜,无助地在河边痛苦地呻吟着,在晨光暮霭中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这时候的河流,随处散发出臭气,污泥的腥臭、动物尸体的恶臭,还有破衣服的臭、塑料袋的臭,交织在一起,不小心闻到了,胃里便不由自主地开始搅动起来。

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这条河流曾经使得河湾村水草盛开,土地肥沃,瓜果飘香。

谁也没有想到,这条河还能够接纳一些无家可归的人。

垃圾的存在,使得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拾荒者,满脸漆黑地在河沿上缓缓地行走着。他们的目光仔细地盯着那些从村子里丢出来的破旧物品,用一根棍子轻轻地拨动着,试图寻找到一些霉变的食物,一双张口的皮鞋。有时候,他们也真的能够找到可以裹腹的食物,可以蔽体的衣服,然后,他们就会在四处散布着的垃圾堆旁边躺下来,点燃垃圾堆里的纸片或者木头,围在那里取暖。随着寒气越来越逼人,他们也就靠在垃圾堆上,渐渐地睡去了。村庄就在河流附近,没有人知道,河流,在滋养了村庄几百年以后,由几个乞丐陪伴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夜色来临的时候,垃圾堆里燃起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村里的人却没有看到那些孤苦无助的魂灵。

在我的阅读中,我读到数不清的文字,往往都是在叙述一条河流在人们心中的感情,很多河流不止一次地被若干人的笔触赋予了母亲河的称呼。是的,一些游走异乡多年的人,远远地看到自己家乡的某一条小河,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因为他强烈地感觉到,故乡就在眼前了。也有一些人,只是在地图上看到被自己寄托了沉重的思念的河流,深夜里的静思,还是紧紧地围绕着那条河流展开。然而,我看到的村庄,竟是对身边的河流如此地不屑一顾,这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通过他们的手,他们亲自埋葬了一条河流,让它在污浊里死亡,一点不会感觉到怜惜。倒是那些异乡来的乞丐,在无家可归的时候,却又像村子里的人们若干年前的祖先们,与河流相依为命。然而乞丐总是为了食物和生存而流动的,风一样轻。他们也许会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也许会在某一个时刻时来运转。总之,乞丐的灵魂不会把河流看得很重。即使乞丐在后来的日子成了富人,他们还会想起来这条河流来吗?我想,可能性也是很小的。

河流就这样死去了,在垃圾和污水的包围中,谁也不会再在乎它。

本文来源:《乡村:忧伤的河流与屋檐》,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