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弢:作家、文学理论家
路
哈代先生站在道尔茄斯特城外他的住宅的楼窗前。这住宅,三十年前他亲手建造的,现在也和他自己一样,转眼间上了年纪了,只有周围的林木很葱郁很丰茂,正像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似的茁壮。哈代先生手扶窗槛,你可以看出白发已经爬上他的两鬓,他的灰蓝的眼睛洋溢着慈祥和悒郁。如果你读过他的《苔丝姑娘》、《时间的笑柄》或者《皇朝》,你一定会承认他是一个出色的诗人,一个小说家,早年学过建筑,爱好音乐,一生总是东奔西跑常作旅行的老人。
是的,他旅行。当他此刻俯临窗前的时候,莱茵河的风光,意大利的明媚的天气,他和前妻在法国度过的一些日子,以及因《微贱的玖德》受到攻击,不得不放弃小说而改写诗篇时的那种心情,一一唤起了老人的回忆。他没有说话,雕像似的站立在那里。
很久之后才有一声低低的喟叹。
黄昏在林间徘徊。通过厚密的枝叶,依稀可以辨出林外的大路,哈代先生的目光注视在上面。这是一条很长的官道,和世上所有的路一样,说不出它有多么远,也许你从这儿可以一直走到天堂,也许地狱才是最后的尽头。哈代先生往常总在这条路上散步,也曾被引诱着从这儿走到远处去,可是他没有能够走完过——从来没有。
诗人有过许多次出门的经验,几乎全是愉快的行程,当他坐着马车在欧洲大陆上驰骋时,他不曾系念于脚底下的路,崎岖的小径使他颠簸,陡峭的山道让他捏一把汗,平原的歧路带来踌躇,可是,可是壮年的心力支持他。屈指行程,他从来没有考虑到这条路的归宿——你说他为什么要想到归宿呢?
风吹上哈代先生的前额,白发在两鬓飘动。
如我们的一位先知所说:路是人走出来的。行到荆榛的荒原上你喜欢找寻前人的足迹,孤往时你不需要一个同道吗?即使是古人也好。没有,那你就成为这一代的先驱者了,希望有后人来踏你的足迹。
一个个足迹走过去,路,出现在荒原的中间。
世上有多少人在寻找它,在没有路的地方。但当路太多时,他们又迷失在这些路上了。
现在你再向窗前望,一片暮色,哈代先生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从他眼里望出去的路也同样模糊。一绺白线在鬓边飘动,一绺白线通过厚密的枝叶,挂在黑森森的林外。
哈代先生唱起他自己的诗:
我的面前是平原,
平原上是路。
看,多辽阔的田野,
多辽远的路!
经过了一个山头,
又来一个,路
爬前去,想再没有
山头来拦路?
经过了第二个,啊!
又是一个,路
还得要向前方爬——
细的白的路。
再爬青天不准许,
又拦不住路,
又从山背转下去。
看,永远是路!
卞之琳译:哈代《倦旅》。
哈代先生坐下了,他感到少有的疲倦。暮色封住他的楼窗,一切都沉入黑暗。而路,路依旧在林外伸展着,像经过剧烈工作,现在却得到了畅睡的工人的四肢似的伸展着,你可以看出它是多么舒服,跨过山又架过水,它伸展到每一个角落,伸展到全世界,伸展到后一代的寻路者的脚下。
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日。
本文来源:《落帆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版。
摘要:一个个足迹走过去,路,出现在荒原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