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作家
文字的生命
中国文字是方块字,它不像拉丁文字,音形相应,和语言关系紧密,就可保存于日常会话。中国文字却很容易遗失,一个不识字的人,完全妨碍他说话表达,但它的象形性却又有一种结实。在马来西亚的马六甲,马六甲的华人较早定居当地,并且和本土人融合,这样种族融合的后裔,男性叫“峇峇”,女性叫“娘惹”。他们不会说华语,风俗也已经混淆,可是,我们却可以在房屋的梁柱、门额、窗楣看到中文。它们端端正正书写下来,然后涂上鲜艳的漆色,有的还贴上金箔,很显然,是被很隆重地对待。可是,写字的人并不知道字意,当然,都是一些吉祥和富贵的字词,他们也不会念读,只是将它们当作一种装饰。这让人感动,想象这些汉字,是经过怎样的路途和遭遇,又是寄托着怎样的祈愿和祝福,渡过海峡,也许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呢,然后又如何一代传一代,丢一些,留一些,散开来,拼起来,还有一些变异和改样。他们是当作族徽、祖训、家规、铭文,或者是避邪的护身符?这就是象形字的坚韧,它是神散形不散,但同时,只要形在,总能够挽回一些精神。拉丁字,是抽象的编码,有科学性,对于运用和记忆比较有效。我们的方块字却有物质感,它就像钉子似的,凿进视觉的印象。它的弱点是它的孤立性,必须依凭解释,才能安身立命。它的学习任务比较重,不像拼音文字,有规则可因循,而我们则必须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和记,就像《孩子王》里的王福,一个字一个字地积累,阿城真是一个懂得汉字的人。但是,中国汉字和世界上所有的文字具有共同的特性,它对于记录是最方便保存的方法。法国作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就写到人类历史以前是记录在石头上的,如纪念碑、庙堂、圣母院,但是一场战争、一场宗教改革、一次革命,就可以把它摧毁掉。后来有了文字和纸张,比石头轻便,而且易于携带和收藏,却可能毁于一场大火。自从有了印刷术,历史的记录就变得坚固,能够从革命、大火、战争中得以生存,因为印刷术可将书写无穷尽地复制。科学就是这样造福于人类。印刷术保存的前提是文字,我们的文字倚仗印刷术而变得牢靠和坚固。即便是像《孩子王》里的边地,不也有了一本字典,可以让王福抄写,这都是拜印刷术所赐。就这样,文字为印刷术而保存、传播,就算是马六甲的峇峇娘惹不会念,它也流传下来,物质不灭。
而我还想谈谈脱离文字形式的语言,它一定是更为活跃的状态。文字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语言,一个会说话的人不一定会书写,不仅因为书写的技术性,还因为说话自由度更高。我们写小说的人,总是不满足文字,希望突破文字的藩篱,所以,我们会留意书写以外的语言,比如八卦。
人是一个奇怪的物种,似乎进化还未最后完成,遗留下尾巴,我们常常绕过文字记录,关注口头的流传,好比被正史以外的野史、稗史吸引,小说就是野史和稗史嘛!我们爱八卦。2014年春天巴黎书展,我们上海作家协会组织一个团前往巴黎,乘坐法航。登机以后,飞机迟迟不起飞,坐等到近三小时以后,就在机舱这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谣言四起。说飞机不起飞的原因是乌克兰的局势问题,普京对反俄罗斯的西方国家封闭领空,还有更激烈的说法——马上就要开战。流言刹那间传布机舱,我们向空服人员询问,希望得到解释。他们也在热烈的讨论中,我怀疑流言就是从他们传出,法国人也是喜欢八卦的。他们不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而是用反问的口气说:“你们看呢?东航起飞了,国航起飞了,汉莎没起飞,法航也没起飞,你们认为是什么情况?”他们还告诉我们,如果四个小时内不起飞,航班就要取消。机上有乘客与外面的朋友联络,又上网查询,得到的回答是天气原因。这个原因看起来比较接近事实,可是大家都选择相信前者,因为前者比较传奇,它让我们这些平凡的人生介入宏大历史,成为亲历者和见证者。我想这就是八卦的魅力,正史往往是严谨的,而流言则让我们享有想象的生活。张爱玲曾给自己的散文集起名“流言”,但当流言为文字写下,就变成了事实,获得存在的合法性。所以,文字又是有自在的生命,它能够让虚拟变成现实,当然,这现实不是那现实,它在另一个世界,那一个“信”的世界。
本文来源:《小说与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摘要:拉丁字,是抽象的编码,有科学性,对于运用和记忆比较有效。我们的方块字却有物质感,它就像钉子似的,凿进视觉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