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守住生命的深井

陈彦编剧作家

守住生命的深井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河流,这条河就是他生命的长度。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深井,这口井就是他生命的深度与高度。我们不能没有河流,更不能没有深井,作家艺术家尤其不能缺了这口井。在初学创作时,也许继承和模仿更为重要,长此以往,终是一种重复劳动,与真正的艺术创作无关。真正的艺术创作具有巨大的原创性、独立性与唯一性,这里固然有偶然性存在,但究其本质,还是生命精神储备、社会生活积累的“瓜熟蒂落”和“水滴石穿”。

生命精神储备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它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对前人经验的继承,获取途径主要是阅读。这也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作家阅读量应该远远高过常人,才可能获得对社会发言的基本资质。除了勤勤恳恳做“读书人”外,就是扎扎实实当社会生活的实践者。社会阅历越丰厚越密实,压榨出的汁液就越浓烈越醇厚。任何生活对于作家艺术家都是有用的,当你创作时,就懂得了那些平常看似不当紧的“汤汤水水”的重要性。

创作者除需尽量拓宽社会河流外,更需穷掘一口盛满生活浓汤的深井,惟其如此,才可能从生命深处打捞出具有独特认识价值的艺术作品。社会河流我们每个人都有,不过有人善于回眸和思考,有人游过就遗忘殆尽、不以为意;但生活的深井真是需要寻找、需要开凿、需要苦苦持守。我创作舞台剧“西京三部曲”《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的过程,其实就是在寻找、开凿、持守生活之井的过程。这口井我叫它“小人物之井”。22年前,当创作一窝蜂地关注“住别墅的女人”或社会成功人士时,我无意间被自己住过的大杂院里捅下水道师傅的背影感动,由此开始持续地对普通人生命价值意义进行挖掘。那时大杂院下水道一月无数次污水泛滥,又无数次在这个背影的躬耕中归于安澜平静。由此我在思考普通人的社会价值:社会不可能都是精英,支撑这个社会大厦的绝大多数永远是普通人。宝塔尖是靠坚实而雄厚的塔基撑持起来的,长期漠视甚至消解社会“底座”的价值意义,这个社会是会出问题的。我继而构思了主人公乔雪梅用稚嫩的肩膀托举起几个成功弟妹的故事。这个剧叫《迟开的玫瑰》,22年来数十家剧团移植演出,至今不衰。

在凿开第一个“小人物”故事的泉眼后,我又接着创作第二个“小人物”,那就是《大树西迁》。这是根据上海交通大学上世纪50年代西迁西安的史实创作的。如果“正面强攻”,自然会涉及很多大人物。但最终我是以一个西迁时年龄最小的青年女教师为“戏核”,描绘出我心中西迁画卷的波澜壮阔与浩瀚沉雄。为找到人物的生命秘笈,我先后在上海交大和西安交大“挖井”半年,采访上百位西迁知情者,直到心中触见“清泉”方下笔。这个剧16年来演出不断。第三个“小人物”群像是《西京故事》。创作起始于我当时工作单位门口每日等着找活儿干的数千名农民工群体。当我扎进这口“深井”时才知道,这个城市有许多这样的农民工集散地。这一群体自始至终与城市相处甚安,只负责建设、疏通与“美容”,一旦此处花树成荫,高楼林立,他们便拔寨转场。我在这口“深井”里一扎就是好几年,以至“打捞”起的生活,在写完舞台剧后才动用不到1/10的库存,而后又写成50万字同名长篇小说,小说又被改编成长篇电视剧。最近5年,我连续写了《装台》和《主角》两部长篇,同样是在刻意发掘并守护自己的“深井”。我曾经在文艺团体当过几十年专业编剧,同时做过多年管理工作,对舞台上下的人物烂熟于心,并且与我守望几十年的“小人物之井”高度重合。在写这两部小说时,我都有一种写作的“沦陷”感,沉潜其间,回肠九转,不能自拔,想来这都拜生活“深井”所赐。

任何一口井一旦深扎进去,便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这个人物掩面而去,下一个人物又袒胸走来,只要你始终坚持深水打捞,就会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精彩故事。面对同质化越来越严重的现代生活“模板”,作家更需要守住一口属于自己的生命深井。写出《喧哗与骚动》的福克纳,甚至一辈子就盯着一个“邮票大的小镇”,创作出15部长篇小说。柳青在长安一扎13年,也是在那里拼着老命地挖掘并守望着他的那口深井。作为创作同道,我们不能不思考自己的深井在哪里。写作有千条道理,之于我,只有一条,那就是写熟悉的生活,写反复浸泡过的生活,写已然发酵了的生活。这个生活是一口井,这口井需要自己努力去打造、经营,打造得越是深不见底、经营得越是纯粹忘我,越是能够自然喷涌。

本文来源:《太原日报2018815

摘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河流,这条河就是他生命的长度。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深井,这口井就是他生命的深度与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