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荣祖:历史学学者
读书的甘苦
我考大学那年的作文题目是“读书的甘苦”,早已记不清胡乱写些什么,印象较为深刻的是,有些同学下笔之际口中闽南语念念有词,念作“读书的艰苦”,于是成了有苦而无甘。其实,为了考试而读书,独居斗室,死K猛啃,盛暑赶考,挥汗如雨,只有艰苦,那有甘之可言!
我的联考作文虽属涂鸦,却侥幸地挤进台大的窄门,进入历史系就读。在中学时,由于逃难到台湾的一位同乡前辈吴博老的指引,颇读了一些旧诗文,亦浏览了四史的本纪与列传,觉得兴趣盎然,有点自得其乐,几成(当时)制式教育下课后的余兴。进大学后余兴变成专业,如果不甘心抄笔记应付考试,马上就有“一部十七史(早已是二十五史了)不知从何读起”的苦恼。经过长久的体会,才认识到除了一本本读,积少成多,别无良法。后来听一位美国老教授说,常人每天如能读十五分钟的书,持之以恒,一年可读完二十本,一生就可读完一千本书。我们以读书为业的人,每日读书时间应不少于十五分钟的十倍,然则一生读破万卷应非虚言。而今吾年已过知命,自有阅书多矣之乐;更觉苦尽甘来的则是,阅书如美食,愈来愈挑剔,愈来愈欣赏黄季刚的豪语:“八部书外皆狗屁!”我所接触到的好书绝不止八部,但也不会超过八十部。所谓好书不仅能提供新智,增广见闻,且能启沃心智,震撼到灵魂深处,令人回味无穷。
但是好书并不容易享受,尚须先下一番苦功。如果把好书比作美女(钱牧斋以图书与美人为人间两大尤物),美女不会送上门来,要努力追求才能得到。犹忆在大学时读古籍,当时连标点本都少见,窒疑重重,后蒙徐子明教授逐字讲解《左传》、《战国策》、《史通》、《世说新语》诸书,选篇背诵,如此三易寒暑,始苦尽甘来,再开卷展读,遂有如烛照幽之乐,对线装书亦别具好感,卅馀年来亦颇得善本精品,使我的小书斋兼拥厚重华丽的洋装书与清秀脱俗的线装书;燕瘦环肥兼而有之,并礼敬有加。观览时,直如赵子昂所谓:“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作夹刺,随损随修,随开随掩。”(引自张岱《夜航船》)。
攻克清儒所谓“读书必先识字”一关,才能登堂入室,看到宫室之美。萧公权教授教我读书不要读字而须会意,尤其是洋书,每一大段落往往是一个意思的开展,如自囿于字句,虽明察秋毫,或将不见兴薪,故目力必须紧跟章节段落的发展,随作者思路的起承转合而低昂,才不致误入歧途,惘然若失;反而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激荡心灵。钱锺书先生读书最多,又最具批评的眼光,跟他聊天,见他旁征博引,左右逢源之乐,不禁相随而手舞足蹈也。
善读书者常成爱书之人,因爱书而聚书。私人聚书之多,当今中国恐无出李敖之右者。敖之亦当仁不让,坐拥书城的玉照时而亮相,羡煞人也。然而李敖之书,“居则充栋,出则汗牛”,尤其要搬家时,不胜负荷之苦,却又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李敖是最能书尽其用者,除了明清善本、原始资料(如民国十三年国民党会议油印纪录、台湾地契等)以及具有纪念性的书籍外,一律切割,毫不吝惜,然后分类归档,备为己用。观其撕书之乐,足以补偿其读书之苦。
今日电脑普及,据说将来整个傅斯年图书馆可以输入随手携带的电脑之中,在荧幕上可随时取览。果如此,读书虽无见书之苦,或将失去风檐展书读,墨香沁鼻来的乐趣了。
文字来源:《学林漫步》,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