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徐贲,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主要著作有《走向后现代和后殖民》《文化批评往何处去》《知识分子和公共政治》等。
眼下,“文化”成为国家发展的一项重要内容,提出了文化体制改革,还有深化、推动、繁荣文化的目标,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有人说,现在的中国人讲实惠,重功利,不买书(烹调、股票、考试参考书除外),不看戏剧(电视剧除外),不听音乐会(“红歌”除外),不欣赏舞蹈(公共空地上锻炼身体的“群舞”除外)。一句话,对文化不感兴趣。我不太同意这种看法。前面提到的那些“除外”也都是文化,中国不是没有文化,只是看得见的似乎都是“大众文化”。
大众文化的特点是实用:娱乐、消遣、调剂劳累,或者用时兴的话来说是“振奋精神”(抽烟、喝酒也可以振奋精神,也是一种“文化”)。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深化、推动、繁荣的目标,对于大众文化应该说是已经达到了。不仅政府和商业在为此共同努力,连高等学府也加入进来。例如,最近网上很红火的北京大学的“化学歌”就是一个例子。歌中唱道:“化学究竟是什么,化学就是你!化学究竟为什么,化学为了我!……父母生下的你我,是化学过程的结果。你我的消化系统,是化学过程的场所。”如果是把化学元素周期表编成歌,至少还得有初中化学知识的人才能唱,而北大的“化学歌”,只要有嘴巴,有肠胃消化体验的人都能唱,还需要怎么个推动呢?
真正需要深化、推动的是文化对国民的心灵教育。这并不是什么新点子,而是人类自古以来为什么看重文化的原因。2000多年前,希腊人的教育目标就已经是培养“有文化”的,也就是完整的人了。希腊文化推崇自由教育(全面的人文教育)。希腊教育传到罗马,罗马人注重的是实用教育,虽然后来学校里也开设文法、修辞、演说的课程,但只是技能而非希腊人所看重的那种文化。
希腊人的文化注重的是人的心灵和公民精神。例如,希腊人的“文法教育”不是今天语文课上教的语法、句法,而是包括诗、音乐和体操,这三项都是心灵教育,不是单纯的技能或知识。教育的目的不是积累可以用来换取金钱的知识,而是帮助形成一种高尚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品德。希腊人认为,诗人是伟大的老师。希腊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哲学家斯特拉伯(Strabo)说:“古代人相信,诗是一种初级哲学,能从小打动我们,带领我们走进生活,培育我们的品格、感情、行为,并从中得到快乐。……这就是为什么希腊用诗来开始年青人的教育,不只是打动他们,而且是训练他们。”希腊人相信,音乐对人的道德、心灵,甚至肉体都能产生好的教化影响,因此特别需要在教育中加以重视。同时,体操教育也非常重要,因为只有健康的身体才会接受头脑的支配和指挥。
在古希腊,教育一词是paideia,公元前5世纪,paideia指的是养育和抚养孩子,就是把孩子教育成可以称为“成长为人”的人,具有人应有的品质和精神。到了公元前4世纪,教育在希腊已经变得比较普遍,这时候,paideia的意思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已经是指一种文化的样式,大致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社会文化”。
在古希腊语里,“教育”一词由“孩子”一词衍生而来。教育,尤其是那种塑造高尚品格和美好心灵的教育,最初指的不是成人教育,而是儿童教育。希腊语中“教育”一词与“游戏”(paizo)一词也有亲缘关系,儿童在游戏中所受的教育是生动而具体的,但也有严肃的一面。例如,孩子们玩“分蛋糕”的游戏:推选一个孩子来切蛋糕,然后分给其他孩子。分蛋糕时,切蛋糕的不能自己先拿第一块,这就是游戏规则。游戏规则还可以是,必须由另一个孩子担任分蛋糕的任务。在学习如何做大蛋糕之前,先需要学习的是如何公平地分配蛋糕。
游戏必须有好的规则和好的参与者,无论游戏者的年龄多么幼小,都是严肃的游戏。儿童的游戏是一种社会化(即“成人”)的过程。在希腊城邦范围内,政治游戏的规则——从公正的分配到公开的、自由的、有理有据的、彼此矛盾的争辩——同样有必须人人遵守的规则,同样需要有良好素质的游戏者。
游戏中的教育是严肃的,因为它关乎一些本身值得严肃对待的事情——被教育者的禀性和灵魂、城邦政治游戏和良好秩序的基础等。这种潜移默化的熏陶是文化最本质意义上的“教化”。虽然希腊人已经有了这样的教化观念,但尚未形成“文化”的概念。我们所知道的“文化”概念,最早是从罗马人那里来的,罗马政治家、演说家西塞罗在《图斯库兰谈话集》(Tusculan Disputation s)中第一次使用了“文化”(cultura)这个词,指的是灵魂培育(cultura animi),所谓灵魂,便是人通过哲思而达到的自然发展的最高境界。
文艺复兴以后,17世纪德国政治学家、法学家普芬多夫(Samuel Von Pufendorf,1632—1694)对这个古典的文化概念作了修正,将西塞罗专注的哲学扩展到其他思想领域。于是,如哲学教授维尔克莱(Richard Velkley)所说,文化开始指“人类克服原始野蛮,通过人的努力,成为完全之人的所有方式”。18世纪启蒙运动后,“文化”逐渐形成了我们所熟悉的两个基本含义,一个是指具有特色的大众精神,称为某民族或某国文化;另一个是指培养自由个体的内在素质,不只是增加知识,而且是提升人自身的理想境界。这两个意义上的文化都与教育有关,一个民族或国家的文化与它的个体成员的文化是联系在一起的,国家文化的败落、衰亡和恶化与个人的心灵颓败、精神猥琐、行为野蛮必然是同时发生的。“文革”时期同时发生的反文化和反道德便是一个例子。
文化是一种把人从野蛮状态中解放出来,使人变得成熟的力量,从18世纪启蒙运动以后,人们便把这种力量称为“启蒙”。康德是18世纪启蒙思想的代表人物,他所说的“启蒙”的目的便是让尽量多的人变得成熟而有文化。“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那种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
启蒙的教育不是单纯的专门知识的传授,而是一种关于人自身的人文教育。人文教育的本意便是“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康德说:“公众要启蒙自己,是很可能的;只要允许他们自由,这启蒙便是不可避免的。”列奥·斯特劳斯(Leo Strauss)对自由教育(也就是人文教育)的著名的定义是:“自由教育是在文化之中或朝向文化的教育,它的成品是一个有文化的人(a cultured human being)。……‘文化’现今主要意味着按心灵的本性培养心灵,照料并提升心灵的天然禀赋。”自由教育的途径便是“通过伟大的书来……接近最伟大的心灵。因此,自由教育在于以特有的小心,研读最伟大的心灵所留下的伟大的书。”
“伟大的书”(great books)对于人类具有普遍的文化教育作用,这至今仍然是美国大学人文教育奉行的观念原则。这一观念最经典的表述来自19世纪英国思想家阿诺德(Matthew Arnold),他说:“文化,使我们熟悉这个世界上人类所认知和说过的最好的部分,并以此了解人类精神的历史。”文化作为人的精神生活,通过求知来达成人格的完善,进而帮助实现社会的完善。文化的对立面是思想的蒙昧和不成熟,不单纯是缺乏专门知识。有了专门知识,但不能自由思想,独立判断,这仍然是一种人加之于自己的蒙昧和不成熟。为了克服有知和无知的蒙昧和不成熟,文化必须成为一项持续而长久的思想启蒙事业。20世纪80年代,为了推动思想解放,中国“文化热”中大量出版“经典著作”(虽然未必都是真正的“伟大著作”),其积极意义便是这样一种启蒙的作用。可惜的是,那场“文化热”只是一阵“热”而已,并未能有效地持续下去。
有了火红激情的“文革”的经验教训,又经历过80年代的“文化热”,今天人们对文化的态度似乎呈现出一种冷静与静观其变的态度,至少没有热情迸发的迹象。冷静地思考一下为什么发展文化,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上比较成熟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