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时务学堂何处寻

  1949年8月5日解放军入城以前,长沙城里有围墙有庭院有小汽车库的私家住宅,原样保存至今并由原主人住着的,恐怕只剩下这一处——三贵街17号陈宅了。

  风雨苍黄50年,人和宅子能岿然至今,必有其大不平常之处。第一是人须活得久,陈老先生今年已经94岁;第二是还须有来头,他抗战前大学毕业后即“下海”经营工商业,不到四十岁便成了长沙市工业联合会理事长,建国后当过全国政协委员,留下这栋私宅也是毛泽东特批的;第三是建筑质量高,而且还是梁启超题了字的“时务学堂故址”。

  旧中国也曾尝试走现代化道路,最像模像样的一次,就是以“戊戌”为年代标志的清末维新变法运动。运动的思想领袖是康有为,其大弟子和助手即梁启超。运动的中心在北京,唯一的“实验省”却是湖南。

  湖南当时的抚台陈宝箴,臬台黄遵宪,学台江标、徐仁铸都是新党,他们推行的新政,第一项便是开办时务学堂。这比京师大学堂(北大)的建校还早一年,比北洋大学堂则晚一年;但北洋只设理工科,这里却以“时务”为名,以文科为主。梁启超后来回忆道:

  秉三(熊希龄)与陈、黄、徐诸公设时务学堂于长沙,而启超与唐君绂丞(才常)等同承乏讲席……除上堂讲授外,最主要者为令诸生作札记,师长则批答而指导之。发还札记时,师生相与坐论。时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

  这样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显示着人文的色彩,充满了时代的精神,与只培养技术人才的理工科大学迥然不同。这是因为,办学和执教者除上述诸人外,还有陈三立(著名诗人,宝箴之子,此时在长沙做父亲的助手)和谭嗣同,都是主张变法的。在他们的鼓吹导引下,短短时间内,便培养出了蔡艮寅(锷)、范源濂(民国教育总长、北师大创办人)、杨树达(汉语学家、民国中央研究院院士)等优秀学生(还有一个章士钊似不宜并列),在教育史上留下了灿烂的一页。

  先父昌言(字佩箴)为时务学堂第二班外课生,几十年后和我谈及学堂的事,犹神采飞动。盖学堂实为湖南维新运动之中心,亦因此成了以岳麓书院为中心的守旧派“王叶二麻子”(王先谦与叶德辉)的猛烈攻击。据梁启超好友狄平子所记,他们甚至以梁氏讲授批答之语“为叛逆之据,谓时务学堂为革命造反之巢穴,力请于南皮(湖广总督张之洞)。赖陈右铭中丞早已风闻,派人午夜告任公,嘱速将课本改换。不然,不待戊戌政变,诸人已遭祸矣”。

  戊戌政变发生,谭嗣同、唐才常先后被杀,陈氏父子和江、徐均革职永不叙用,黄遵宪也被“放归”。时务学堂则由旧派接管,改为湖南大学堂,旋又改为高等学堂和优级师范,迁往别处了。

  三贵街南出小东街(后拓修成中山西路),学堂故址便在两街交会处迤西,系清乾隆时大学士刘权之故宅。刘权之亦文化名人,《四库全书》在事诸臣,正总裁皇六子、皇八子等,副总裁梁国治、刘墉等,总阅官德保等,都跟现在一样只挂名不做事的。排名其后的总纂官、总校官和总目协勘官,才是实际工作者。总目协勘官负责各书校勘编辑,事最繁,任最重,刘权之为其首席,是《四库全书》的第一责任编辑。

  入民国后,刘氏后人衰败。学堂迁走后,这里卖给商家,成了“泰豫旅馆”。1922年梁启超来长沙讲学,在这里题下了“时务学堂故址”六个大字,缀以短跋云:“二十六年前讲学处,民国壬戌八月重游泐记,梁启超”。陈老先生抗战胜利后在长沙从事营造业,买下了“泰豫”这片地产,建楼成立“中原公司”,并在三贵街西侧为自己盖了这栋私宅。最使他得意的是,以重金购得了梁启超的题记原件,摹刻成碑,嵌在私宅后园的墙壁上。

  1949年8月以后的事无法详谈,只说三点:(一)中原公司的楼早成了市粮食局用房,如今又成了职工宿舍;(二)梁氏题记原件已归湖南大学收藏,偏偏展示在戊戌时反对“时务”最力的岳麓书院里;(三)几经周折,陈老先生对房屋(一度被没收成为公安派出所用房)的所有权总算得到了承认,遗憾的是“时务学堂故址”的地位却一直“妾身未分明”,“文革”中被抄走的两大箱文物,至今也尚未归还。

  如今到处造假“古建”,湖南修炎帝陵、舜帝墓尤其热心,而有案可稽,有字为证,在中国现代化历史上有纪念碑意义的这处故址,却一直不被重视,真不能不使人叹息。

  我总希望有谁能拿出修三皇五帝陵墓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钱,将梁启超的题记刻石嵌在中山西路“时务学堂故址”门前,再在附近广场建一座照壁形式的浮雕,为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和陈氏父子诸人造像,陈三立的背后可以站着陈衡恪(即劝齐白石衰年变法的大画家陈师曾),手里可以牵着陈寅恪(办时务学堂时他只有几岁,比异母的大哥衡恪小得多),学生则可以蔡锷、范源濂、杨树达三人作代表。有此胜迹,长沙也不必劳心费力跟庐山去争朱熹,跟成都去争杜甫了。此事曾与陈老先生言及,他亦首肯。

  陈老先生名云章,字思默,数月前曾偕仲兄往访,并在梁启超题记碑前摄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