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网络时代,假如你愿意、而且文章足够精彩的话,八点写完,马上“打贴”,十分钟后便可能成为热门话题,半个小时后即“名满天下”。如此奇妙的场景,是否适合真正意义上的“读书的种子”顺利生存,作者甚表疑虑。
我曾写了一篇文章,叫《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提醒大家,网络并没有解决人文研究的根本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呢?不妨先用三句话来概括。第一,收藏不等于习得。不知诸位注意到了没有,文科教授特别喜欢买光盘,比如《十三经注疏》啊,《全唐诗》啊,《二十五史》啊,我们这两天正在讨论,《四库全书》的光盘买不买。每天想这个问题,感觉比以前的“坐拥书城”还兴奋。买来光盘的当天晚上很高兴,睡不着,因为我拥有了如此丰富的知识。但几年下来,我发现,那些宝贝不属于我,而属于电脑。第二,查询不等于理解。北大学生在宿舍里可以自由上网,可在国内各网站间随意漫游。不过,上网主要是聊天和“打贴”。但不管怎么说,以前苦不堪言的寻访资料,现在变得唾手可得。查起来容易,可阅读、理解以及如何有效使用可就困难多了。第三,知道了不等于能创新。现在的学生,比十年前的学生懂得的东西多得多;而十年前的学生,又比我懂得的多——尤其是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但我相信,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不一样的地方是,自然科学日新月异,人文科学却不见得。我们不敢说现代人比古希腊人更聪明,也不敢说比先秦诸子更富有想象力。
我那篇文章,谈到网络时代的最大得益,是自由表达和业余写作成为可能。至于问题,我提到人文学科对学者个人的意志、悟性、情感和想象力有很大的依赖,而这一特性,在网络时代受到严峻的挑战。文章谈到的,不细说,这里只想补充两点。第一,关于文章体式。晚清以前的作家和学者,受出版条件限制,著作完稿后不断琢磨,所谓“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此乃常态。现代学者中,也有互相交流草稿的习惯。如今发表途径多样,往往朝甫脱稿,夕即印行。再加上网络,更是如虎添翼。假如你愿意、而且文章足够精彩的话,八点写完,马上“打贴”,十分钟后便可能成为热门话题,半个小时后即“名满天下”。如此奇妙的场景,是传统社会所不可想象的。可也正因为发表便利,传播迅速,容易养成快手,而难得再有“慢工出细活”的规矩,更不要说“十年磨一剑”了。对于新闻评论、散文小品等可以一挥而就的写作,问题不大;可对于平实厚重的学术论文,或需要投入十年八年心力的鸿篇巨制,则是一大考验。随着专业网站的出现,这种比快的心态,已经从校园文学逐渐蔓延到学术研究。目前网上的文字,优点是少伪饰,多灵气,随意挥洒,天马行空。可写作的自由与文章的美感,二者有联系,但毕竟不是一回事。反过来,屏幕上的快速写作与阅读,很可能降低人们对于文体感的体认。
过去的读书人,有一经验谈——买书不如借书,借书不如抄书。顾炎武、汪中都有关于抄书如何有益学问的言论和实践。德国批评家本雅明也有类似的想法,对抄书这一笨而又笨的“读书法”表示赞许。在他看来,真正的读书人,应是定居书中,驻足字丛,而不是像观光客那样满足于走马观花。这样的读书法,很没效率,但穿透肌肤,深入骨髓,真正受用终生。不是行政官员的利用开发,也不是学院派的隔岸观火,而是“文化人”的深入其间,在阅读、思考、写作中安身立命。我故意使用含混不清的“文化人”,是因为想起陈寅恪《观堂先生挽词并序》里对于王国维的评价:“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在我看来,这是读书的最高境界。而这种真正意义的“读书种子”,在比速度、讲效用的数码时代,能否顺利生存,我甚表疑虑。
目前看来,这仍属于“盛世危言”。但我相信,几年后,问题会越来越突出。我在北大给研究生演讲,希望他们发表意见。不少人跟我争论,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理科生或有理科背景的,普遍比文科学生乐观。他们认定,这只是“技术”问题,网络能够自我更新,足以克服目前所见的诸多弊病。这正好回到刚才所说的,科学家偏向于实证,而人文知识分子则注重批判性思维。
跟网络直接联系的,还有教育问题。对于文化传播和教育普及来说,现在的手段明显增多了。我想,这些手段,大致可分四类:第一,大学的扩招,第二,传媒的竞争,第三,多媒体光盘的日新月异,第四,远程教育的大力推广。不少人在讨论,会不会有一天网络取代了大学。关于这个问题,不只科学家,哲学家也有很乐观的。我说的是《后现代状态》这本书的作者,法国人利奥塔尔。这本书是我在从北京到外地的大学去讲演的飞机上读完的。里面有这么一句,意思是:网络兴起后,各种文化的迅速普及,敲响了教师时代的丧钟。因为,就传递确定的知识而言,教师并不比网络更能干;对想象新的招数或新的游戏而言,教师也不比跨学科集体更可行。
后来我跟学生们讨论,逐渐统一了认识——对于远程教育的效果,或许不能太理想化。如果问我标准化的电视教学,跟过去的书院、现在的大学有什么不同,我会回答,再也没有因材施教,也没有现场感了,因此也就没有师生间直接的交流了。大学里讲课,没有固定的讲稿,会有很多临场发挥,不太准确,甚至有失误或者疏漏,但这样的课堂,生气勃勃,有生命力。学生会说,这位老师有口音,那位老师讲课很投入,还有一位,常常语出惊人。所有这些细节,并非无关紧要,可以随便删去,这是师生之间学问和情感交流的一部分。其实,这正是所谓的耳濡目染。可以这么说,知识的传授,尤其是人格的养成,很大程度靠的是耳濡目染。几年前,我写过一篇谈老北大的文章,传播很广,也招来一些批判。我说,老北大的魅力在于,平日管理很松,学生主要靠自学。因为那时北大学生模仿的对象,是英国的牛津大学。林语堂翻译过一篇谈牛津的文章,说牛津大学的教师上课时,抽烟,对着学生喷云吐雾,几年下来,学生就被“熏陶”出来了。我是北大中文系招收的第一届博士生,那时没有选课的规定,就是跟导师谈话。三年期间,王瑶先生没给我正式上过课。只是每星期去他家一次,跟他聊天。他抽烟斗,因此,我也属于被“熏陶”出来的。对于理科来说,这样带学生,我不知道适应不适应。但对文科来说,绝对有好处。现在的学生经常抱怨,说,老师太忙了,没有时间跟他们聊天,他们很伤心。我相信,有一天,整天对着屏幕读书写作的师生们,会怀念那种有点嘈杂、 有点忙乱的面对面的交流。当面和不当面,感觉是不一样的。科技发展了,但传统的“熏陶”的概念,依然有效。假如这样,回过头来,我们会发现,其实,网络并没有对整个人文学造成致命的打击。相反,网络会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不少便利条件,当然,也设下不少的陷阱。关键在于,我们该如何趋利避害,绕开这样那样的陷阱,重建新时代的精神、文化与学术。
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怎样使中国文化保持对话和自我更新的能力,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其实,说到中国文化,没有“纯粹的中国文化”这么一说。每个时代的文化都在变,都会注入一些新的东西,每代人的工作,都在给后世留下一个带有我们这代人精神印记的中国文化——如果我们有能力,而且获得成功的话。也就是说,要让中国文化保持一种开放的姿态,在“对话”中进行自我调整。当然,作为研究者个人,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相对于整个大时代,个人的力量实在渺小得很。
作为一个后进国家,晚清以降,中国人急起直追,需要很多科技方面的专业人才。在这个过程中,不免过于偏向实用,过于急功近利,并因此落下一些毛病。其实,这不是近年才发生的问题,而是这一百年大的发展路向。早期,传教士办大学,他们希望培养的,主要不是科学人才,所以,教会大学里,工科、理科也有,但主要专业是文科,广义上的文科。私立大学办起来了,文科相对省钱,也就比较容易筹办。所以,上世纪50年代以前,大学中,文科科系占的比重比较大。变化在哪儿?抗战中,文科人数、科系大幅度削减。哪些专业增长得最快?医学,其次是工商。这很好理解,打仗的时候,特别需要医务人才。从抗战开始到抗战胜利,文科在校生所占的比例,从20%降到11.9%。理科也有所下降。增长的是工科、农科等。更要紧的,其实是50年代的院系调整。院系调整的结果是,保留14所综合大学,其他都改为专业性质的学院,包括声名显赫的清华大学。在这个过程中,文科,尤其是社会科学,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只有个别大学,比如北京大学,有所获益。只保留一个哲学系,一个汉语专业,全国其他大学相关专业的著名教授,都调到北大来,所以有一段时间,北大文科师资力量特别强。当然,新一代学者起来了,北大的优势将相对削弱。在国外,常有人问,以前你们叫师范学院,现在都叫师范大学,师范大学与师范学院的区别在什么地方?更有意思的是,中国有“化工大学”、“纺织大学”、“体育大学”,“university”本来是个普泛性的概念,是指对世界以及真理的不懈的探求,对人类知识的完整的把握。如果只是具体的专业训练,叫学院就行,为什么非改为大学不可?我想,很可能是矫枉过正的缘故。主要目的是走出1952年院系调整从苏联搬过来的那一套过于专业化的、过于实用化的教学体制。当然,不排除好大喜功的“大跃进心理”。
我是比较倾向于“大学精神”,而不是“专业训练”的。因此,我仍然寄希望于有朝一日,中国的“大学”能走出纯粹专业训练的阴影。这样,所谓超功利的思考,所谓生命的精神交往,所谓人文学术的复兴,才有可能真正实现。在此之前,只能凭学者个人的良知,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