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我的大学生涯

  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在我的短文里,写得最少的,就是这一段,而在我的回忆中,最惬意的也就是这一段,提起笔来,就说个没完没了……

  我从贝满女中毕了业,就直接升入了协和女子大学。我选的是理预科,因为我一心一意想学医,对于数、理、化的功课,十分用功,成绩也好。至于中文呢,因为那时教会学校请的中文老师,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举人,讲的都是我在家塾里或自己读过的古文,他们讲书时也不会旁征博引,十分无趣。

  在理预科学习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1919年——“五四”运动起来了,我虽然是个班次很低的“大学生”,也一下子被卷进了这兴奋而伟大的运动。关于这一段我写过不少,在此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就是我因为参加运动又开始写些东西,耽误了许许多多理科实验的功课,幸而理科老师们还能体谅我,我敷敷衍衍地读完了两年理科,就转入文科,还升了一班!

  改入文科以后,功课就轻松多了!就是这一年——1920年,协和女子大学,同通州潞河大学和北京的协和大学合并成燕京大学。校长是司徒雷登。我们协和女子大学就改称“燕大女校”。有的功课是在男校上课,如哲学、教育学等,有的是在女校上的,如社会学、心理学等。在男校上课时,我们就都到男校所在地的盔甲厂去。当时男女合校还是一件很新鲜的事,因此我们都很拘谨,在到男校上课以前,都注意把头上戴的玫瑰花蕊摘下。在上课前后,也轻易不同男同学交谈。他们似乎也很腼腆。一般上课时我们都安静地坐在第一排,但当坐在我们后面的男同学,把脚放在我们椅子下面的横杠上,簌簌抖动的时候,我们就使劲儿地把椅子往前一拉,他们的脚就忽然砰的一声砸到地上。我们自然没有回头,但都忍住笑,也不知道他们伸出舌头笑了没有?

  但是我们几个在全校的学生会里有职务的人,都不免常和男生接触,如校刊编辑部、班会等。我们常常开会,那时女校还有“监护人”制度,无论是白天或晚上,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我们的会场座后,总会有一位老师,多半是女教师,她自己拿着一本书在静静地看。这一切,连老师带学生都觉得又无聊,又可笑!

  我是不怕男孩子的!自小同表哥哥、堂哥哥们同在惯了,每次吵嘴打架都是我得了“最后胜利”,回到家里,往往有我弟弟们的同学十几个男孩子围着我转。只是我的女同学们都很谦让,我也不敢“冒尖”,但是后来熟了以后,男同学们当面都说我“厉害”,说这些话的,就是许地山、瞿世英(菊农)、熊佛西这些人,他们同我后来也成了好朋友。

  这时我在燕大女校“学生自治会”里,任务也多得很!自治会里有许多委员会——甚至有伙食委员会!因为我没有住校,自然不会叫我参加,但是其他的委员会,我就都被派上了!那时我们最热心的就是做社会福利工作,而每兴办一项福利工作,都得“自治会”自己筹款。最方便而容易的,就是演戏卖票!我记得我们演过许多莎士比亚的戏,如《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等,那时我们英文班里正读着莎士比亚,美国女教师们都十分热心地帮助我们排练,设计服装、道具等等,我们演得也很认真卖力,记得有一次鲁迅先生和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来看过我们的戏——忘了是哪一出——鲁迅先生写过文章说爱罗先珂先生说我们演得比当时北京大学的某一出戏好得多。因此他和北大同学还引起了一番争论,北大同学说爱罗先珂先生是个盲人,怎能“看”出戏的好坏?我和鲁迅先生只谈过一次话,还是很短的,因为我负责请名人演讲,我记得请过鲁迅先生、胡适先生,还有吴贻芳先生……我主持演讲会,向听众同学介绍了主讲人以后,就只坐在讲台下听讲了——我和鲁迅先生的接触,就这么一次,我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是从哪一位同学手里买到戏票的。

  这次演剧筹款似乎是我们要为学校附近佟府夹道的不识字的妇女们,义务开办一个“注音字母”学习班。自治会派我去当校长。我自己就没有学过注音字母,但是被委为校长,就意味着把找“校舍”——其实就是租用街道上一间空屋——招生、请老师——也就是请一个会教注音字母的同学——都由我包办下来。这一切,居然都很顺利。开学那一天,我去“训话”,看到讲台前坐的都是中年妇女。只前排右首坐着一个十分聪明俊俏的姑娘,听课后我过去和她搭话,她说:“我叫佟志云,18岁,我识得字,只不过也想学学注音字母。”我想她可能是佟王后裔。她问我:“校长,你多大年纪了?”我笑着说:“反正比你大几岁!”

  这时燕大女校已经和美国威尔斯利(Wellesley College)女子大学结成“姐妹学校”。我们女校里有好几位教师,都是威校的毕业生。忘了是哪一年,总在20年代初期吧,威校的女校长来到我们校里访问,住了几天,受到盛大的欢迎。有一天她——我忘了她的名字——忽然提出要看看古老北京的婚礼仪式,女校主任就让学生们表演一次,给她开开眼。这事自然又落到我们自治会委员身上,除了不坐轿子以外,其他服装如凤冠霞帔、靴子、马褂之类,也都很容易地借来了,只是在演员的分配上,谁都不肯当新娘。我又是主管这个任务的人,我就急了,我说:“这又不是真的,只是逢场做戏而已。你们都不当,我也不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当了!”于是我扮演了新娘。凌淑浩——凌淑华的妹妹,当了新郎。送新太太是陈克俊和谢兰蕙。扮演公公、婆婆的是一位张大姐和一位李大姐,都是高班的学生,至今我还记得她们的面庞。她们以后在演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的童话剧《青鸟》中,还是当了我的爷爷和奶奶,可是她们的名字,我苦忆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夜在女校教职员宿舍院里,大大热闹了一阵,又放鞭炮,又奏鼓乐。我们磕了不少的头!演到坐床撒帐的时候,我和淑浩在帐子里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急得克俊和兰蕙直捂着我们的嘴!

  总之,我的大学生涯是够忙碌热闹的,但我却没有因此而耽误了学习和写作。我的老师们对我都很好,尤其是我的英文老师鲍贵思(Grace Boynton)在我毕业的那一年春季,她就对我说,威尔斯利女大已决定给我两年的奖学金——就是每年800美金的学、宿、膳费,让我读硕士学位,我当然愿意。但我想一去两年,不知这两年之中,我的体弱多病的母亲,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我对家里什么人都没有讲过我的忧虑,只悄悄地问过我们最熟悉的医生孙彦科大夫,他是我小舅舅杨子玉先生的挚友,小舅舅介绍他来给母亲看过病。后来因为孙大夫每次到别处出诊路过我家,也必进来探望,我们熟极了。他称我父亲为“三哥”,母亲为“三嫂”,有时只有我们孩子们在家,他也坐下和我们说笑。我问他我母亲身体不好,我能否离家两年之久?他笑了说:“当然可以,你母亲的身体不算太坏,凡事有我负责。”同时鲍女士还给我父亲写了信,问他让不让我去?父亲很客气地回了她一封信,说只要她认为我不会辜负她母校的栽培,他是同意我去美国的。这一切当时我还不好意思向同学们公开,依旧忙我的课外社会福利工作。

  1923年的春季,我该忙我的毕业论文了。文科里的中国文学老师是周作人先生。他给我们讲现代文学,有时还讲到我的小诗和散文,我也只低头听着,课外他也从来没有同我谈过话。这时因为必须写毕业论文,我想自己对元代戏曲很不熟悉,正好趁着写论文机会,读些戏曲和参考书。我把论文题目《元代的戏曲》和文章大纲,拿去给周先生审阅。他一字没改就退回给我,说“你就写吧”。于是在同班们几乎都已交出论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毕业论文交了上去。

  就在这时我的吐血的病又发作了。我母亲也有这个病,每当身体累了或是心绪不好,她就会吐血。我这次的病不消说,是我即将离家的留恋之情的表现。老师们和父母都十分着急。带我到协和医院去检查。结果从透视和其他方面,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症状。医生断定是肺气枝涨大,不算什么大病症。那时我的考上协和医学院的同学们和林巧稚大夫——她也还是学生,都半开玩笑地和我说:“这是天才病!不要胡思乱想,心绪稳定下来就好了。”

  于是我一面预备行装,一面结束学业。在毕业典礼台上,我除了得到一张学士文凭之外,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把荣誉奖的金钥匙。

  这一年的8月3日,我离开北京到上海准备去美。临行以前,我的弟弟们和他们的小朋友们,再三要求我常给他们写信,我答应了。这就是我写那本《寄小读者》的“灵感”!

  8月17日,美国邮船杰克逊总统号就把带着满腔离愁的我,从“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