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作家
大江东流
“黄鹤楼呢?”我站在渡江的轮船上,望着对岸两三缕烟子在烟囱上绕,绕到蓝色的空中——我在武昌紫阳桥的一女中读书,每个星期六回到汉口的家,星期天回学校,在渡江的轮船上看到那两三缕烟子绕呀绕的,我就想到忧患重重的家,想到孤独的母亲,赫然逼近的黄鹤楼也模糊了。眼泪滴在大江上。大江无动于衷地流走了。
大江依旧滚滚东流。白云依旧空悠悠。黄鹤楼不见了。江上横跨着一条巨大的铁桥。几条装货的大木船在江上稳稳地航行。两根桅杆之间隐约现岀龟山的塔尖。
一幅既浪漫又现实的风景。
我年青的日子,几乎全是在江上渡过的。武汉、宜昌、万县、长寿、重庆、南京。不同的江水,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哀乐。一个个地方,逆江而上;一个个地方,顺江而下——我在江上活过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战乱。
三十年后,我回来了。我一定要到江上去,我一定要去坐船,我一定要亲亲故乡水。我从江汉关上船的时候,像是去参加什么大典,心情很严肃,很隆重,几乎有点儿悲哀。但是,看到眼前这一幅线条简单却很有力的景色,我心里只是充满感激,感激“人”的韧力和意志,支持中国人在几千年多灾多难的历史中活过来了。
江汉关的钟楼依旧矗立在江边——船回汉口时,在江心就可看见了。就是在那儿,我们送走了父亲;一年之后,我们又迎接他回来——回来的是他的尸骨,他是中国历史发展中的牺牲者;就是从那儿,母亲带着四个小女儿在日本人的炮火中逃命;就是在那儿,我们在抗战胜利后又走上故乡的土地。船上好多人!天好热!我在老人、孩子、年青人之间挤来挤去,感到一种现世的亲,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三十年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挣扎,斗争,好好地活过来了。
那天早上,在我们从江汉饭店出发之前,我就对安格尔、两个女儿、大哥、蕙妹以及他们的孩子们说:“今天我可要走,走,走,走遍我活过的地方。愿走的,跟我来!不愿走的,请留下!”
没有一个人留下。浩浩荡荡,我们走上沿江大道。以前的沿江大道横贯汉口的五个租界;沿江的大楼,不是洋行,就是洋人的住宅。江边的草坪真是“绿草如茵”,草坪和黑色的铁栏杆之间有一条白色水门汀的人行道。草坪上,人行道上,栏杆前面,到处是洋人,有的推着婴儿车子,有的牵着大狼狗,有的挽着手臂,或散步,或看江景——烟波江上几点渔船。渔船上是在大江上讨生活的人。夏天水涨,每天傍晚,我们就去江边看水涨到什么地方了,总要紧张一阵子。淹水的时候,遭殃的是租界区以外低洼的贫民区。民国二十年,我们去了北平,那年大水,淹死了许多人,冲散了许多人家。“民国二十年大水……”小时候常常听到大人讲那样的话。他们谈“水”色变,我却遗憾没有赶上“热闹”。
一走上沿江大道,我先是一怔:大道变成了窄道,大江也看不到了。眼前是一道厚实的堤防。蕙妹告诉我,那堤防是武汉人两手一锹土一锹土地筑起来的;现在武汉没有水灾了。江边大楼出出进进的是穿蓝制服、灰制服的工作人员。长长一串板车载着稻草包的货物;一人拖一辆板车走过来了,弯着腰,绳子搭在肩上,很坚定,很吃力,一步一步向前走——那是一副永不改变的中国人雕像,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一长串劳动人拖着板车,走不完,走不尽,走过以前外国绅士贵妇所走的路。
聂家的两代人像朝“圣”似地,走过一条一条街,走过我以前一个一个家。三岔路口的“上海理发厅”仍然在那儿(无论什么安上个“上海”,就很时髦了),理发厅对面一个白俄女人开的时装店不见了,玻璃窗子里摆着一把描花小阳伞,永远摆在那儿,我永也没有得到。走过俄国时装店,应该就是我最早那个家了——沿着门口一条小路走过院子,走到一座楼房,两根石柱子顶着阳台,从两根石柱子之间走过去,走上一抹楼梯,我曾坐在那儿嚎啕大哭,因为姆妈出去了,我找不着她了,她也许不回来了,我就要做孤儿了……我站在街头四处寻找旧时的家。“这就是我们的家!”大哥指着我身后一栋房子告诉我。原来我正站在我家大门口!我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两根石柱子!我再看看,仍然只有两根石柱子,其他的都变样了。
“这儿有我最早的记忆。”我指指只剩下那两根石柱子的“家”。聂家两代人就站在“家”门口听我讲。那个“家”只是我和大哥的“家”,和其他的人全没关系。他们好像是在听天宝年间的故事,很有趣,但很遥远。“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大概只有三四岁吧。有个女人常常到家里来,清清爽爽,短短的头发,拢在脑后边,白衣黑裙,戴一副没有边的眼镜,很文明的样子。她是个小学教师,家里人全叫她“徐先生”,我觉得那称呼很神气,也想有一天有人叫我“聂先生”。她和姆妈好像有谈不完的话。“国民十六年武昌关城门……”以后的话我就听不懂了,只知道那一年有人打炮、打枪,城里人没有东西吃;也有一些人逃命,从此不见了。反正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到底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搞不清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徐先生不到家里来了,也没有人提她了。很多年以后,我和姆妈谈家常,我突然记起徐先生。姆妈告诉我:“徐先生突然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后来听说是枪毙了。连我都不知道她是要造反的!”
我们走过兰陵路,走到一个弄堂口,看见一条长长的弄堂,我怔了一下,站住了。同福里!抗战时期的家。我们母子五人住在一间屋子里。日本飞机来了,我们趴在桌子底下,母亲把儿女们一把兜在怀里;飞机走后,原来我们半截身子露在桌子外面。就是藏在桌子底下的那半截又哪能保得住呢!我站在弄堂口向里看那一栋栋陈旧的小红砖房子。弄堂口站着两个男孩子,手叉在腰间,盯着我们。我突然觉得我是个不速之客,急忙走开了。
我们走过一码头、二码头、三码头、四码头、五码头、六码头,走到我在汉口最后一个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在两条街的岔口,有一抹灰色围墙;墙上有一扇扇窄窄的长窗子——就从那些窗口,我听见货郎儿得楞得楞的拨浪鼓,听见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挑——呀——牙虫!”听见算命瞎子咿咿呀呀的胡琴,听见醉酒的日本水兵狂叫,叫声夹杂着高丽女人的笑声。街的尽头有个日本妓院。每天清早,总有几个白脸的高丽女人拖着踢踢哒哒的木屐,陪着日本水兵走到街口,一再弯腰行礼,一再摆手,水兵走得不见了,她们还呆呆站在那儿。
我家对面有一排小红砖房子。有家人家姓黄,一夫一妻的小家庭,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比我大一岁,小女儿比我小一岁,缺一颗门牙,笑起来就用手捂住嘴。我们常常在一起跳房子。我不理她们的哥哥,因为“男女授受不亲”;但我很佩服他,他老是坐在一张藤椅里看童话,看一本往地上扔一本,很有学问的样子。他有许多童话书,有一套《格林童话集》,他小妹妹偷偷借给我。我用厚牛皮纸把书包起来,躲在楼下一间暗暗的房间里看,听见爷爷咚咚走来了,就把书合起来。爷爷要我读之乎也者,童话不算正经书。那姓黄的一家人,是我心目中最现代化的家庭。
“国际大团结!”薇薇念着我“家”门口木牌上的字。
“现在是派出所了。”大哥告诉我。
我伸头向门里看了一眼。几个人坐在天井里谈话。我告诉安格尔和两个女儿,那儿本没有天井,日本人占领汉口,美国飞机丢炸弹,正好丢在房子正中间,那儿就炸出了个天井。抗战胜利后,我们从四川回汉口,发现我们的家多了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的房间也变得明亮了,每个房间都有阳光,不像以前的家总是阴沉沉的。
“我小时候就一直想要这样一个大天井。”我站在派出所门口说。
安格尔大笑。“因祸得福!只有经过了许多战乱、忧患的中国人才会有这种诙谐!”
“我要带你们去看看以前的日本公园,在大和街转角的地方,矮矮的铁栏栅,从外面可以看见公园里修剪得很整齐的花草、亭台、假山,还有一个螺旋滑板,很高很高,日本孩子一个个从一条很窄的梯子爬上去,然后呼呼地旋转滑下来,那实在是世界上最惊险、最刺激的游戏了,我只有站在铁栏栅外面看的份儿……”
“为什么呢?”蓝蓝问。
“公园门口有个木牌子:狗与华人免进。看门的是个矮小的中国人,拿着棍子赶中国孩子。”我顿了一下,我们已经走到一个街口。“公园呢?公园呢?”我四处望望。
我正站在一幢灰色大楼前面,门口有个招牌:“湖北省农业机械公司”。
大哥笑了。“你就站在日本公园门口!”
我也笑了。“农业机械公司比日本公园美丽!”
本文来源:《人景与风景》,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摘要:我年青的日子,几乎全是在江上渡过的。武汉、宜昌、万县、长寿、重庆、南京。不同的江水,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哀乐。一个个地方,逆江而上;一个个地方,顺江而下——我在江上活过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