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老见异书犹眼明

莫砺锋:教授

摘要:为人作序是件苦差使,因为必须读原来未必想读的书,还要说些原来未必想说的话。  

       为人作序是件苦差使,因为必须读原来未必想读的书,还要说些原来未必想说的话。所以我每遇有人索序,一向敬谢不敏。但是陶文鹏兄为他即将出版的《点睛之笔》向我索序,我却一口应承,原因有二。首先是我敬重其人。文鹏兄长期担任《文学遗产》的编辑,后来又荣任副主编、主编。《文学遗产》是古典文学研究者最向往的学术园地,文鹏兄也就成为学界的“执牛耳者”。我当然很想在《文学遗产》上发文,但由于个性的缘故,我从未主动结识包括文鹏兄在内的诸位编辑,至今尚不知编辑部的大门朝哪边开。文鹏兄却并不以此为忤,对我投去的稿件常常青眼有加。如今他退休赋闲,才来向我索序,我当然义不容辞。其次是我喜读其文。文鹏兄平生审稿无数,评说他人论著鞭辟入里,本人却惜墨如金,撰文数量并不太多,而且不喜长篇大论,倒是写了许多随感式的短札。我很爱读那些以艺术鉴赏为主要内容的短札,它们论述细致入微,文字亦清新可诵。此次请我作序的《点睛之笔》便是关于唐宋词赏析的短札之结集,读稿应该不是苦事。

  几天前凤凰出版社送来了《点睛之笔》的清样,供我撰序时参考。清样是散页,我把它们堆放在茶几上,人则随意“躺卧”(汉语辞典中未收此词,但我曾在俄国小说《奥勃洛莫夫》的中译本中读到过,并非杜撰)在沙发上,逐页取读。既不必正襟危坐,也无需把一本厚书捧在手中,这种读书姿态要让金圣叹看到,定会欢呼“不亦快哉”!果然,整个阅读过程十分愉快,正如陈师道所云,“书当快意读易尽”,不到两天,500页清样全部读完,还随手校出10多处排版错误。剩下的事情便是坐到书桌前写序了。

  《点睛之笔》这个书名起得真好,本身便称得上“点睛之笔”!书中论说的对象都是从唐宋词中采掇的警句,它们都在原词中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对它们的评析也能探骊得珠。全书共 75 篇,每篇各成一类,只有《奇句:具象与抽象的焊接》分上、下两篇,当是初刊于杂志时受篇幅所限之故,其实收到书稿中不妨合二为一。所以事实上全书共分 74 类,每类所收的例句从 3 例至 11 例不等,论析文字也长短不一。分类的标准并不统一,有些是按词人,有些是按词作内容,更多的则是按艺术手法。即使是前两大类,分析的重点仍是艺术。借用传统的术语,这些小类皆可称之为“品”。比如《诗情画意写江南》与《词家笔下春光好》两品,都是按内容分类的,但前者论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二句“运用色彩映衬、意象叠加和形象比喻等艺术手法”,后者论“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二句说:“可见,‘轻’与‘闹’两个字,使这一联诗同时给予欣赏者以视、触、听三种感觉的审美享受。”都是从艺术角度着眼的。又如书中以词人设品者共有皇甫松、温庭筠、晏殊、周邦彦、李清照、朱淑真、辛弃疾、姜夔、吴文英、蒋捷等 10 人,但观其品目,如《金荃词:浓艳密丽与清新疏朗》《白石词:冷香幽韵清空奇警》等,皆是从艺术风格着眼。况且以文鹏兄之性情趣味,在宋代词人中应是首重稼轩,但此书设品最多者却是周邦彦,多达 7 品,原因当是清真词中成为风格载体的警句最多,比如《清真词:愈钩勒愈浑厚》《清真词:炼字琢句典雅精工》等品皆是如此,这分明是侧重艺术分析导致的结果。

  《点睛之笔》所设品目中有一些属于词学常识,比如《豪放婉约二水分流》《摹写物象与表现情志》等,更多的则是别出心裁的独特设计,比如《词中小剧人物活现》指出:“有一些词描写了人与人或人与物的‘对话’,设置饶有戏剧性的场景,把词篇写成了一出出意趣洋溢的抒情小剧。”所举例句有李清照《如梦令》中的对话,并认为可把“卷帘人”解作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把这首小词读作夫妻间的戏谑,才能品味出其中的生活情趣与戏剧性。”又举辛弃疾《沁园春》中“杯,汝来前”数句,认为“这一出寓庄严于谐谑的词中喜剧,是辛弃疾的艺术独创,在词史上可谓别具一格。”又如《不着影字妙绘物影》指出在张先善用“影”字之名句外,也有“写影而不着影字者”,并举秦观《满庭芳》中“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以及苏轼《水调歌头》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诸句,并进而分析其艺术特征。此类品目只要加以扩充,完全可以构成一篇学术论文,可见其蕴含着很高的学术价值。有些品目虽曾参考成说,仍有扩充创新之处,例如《数量词妙用诗意浓》先引王水照先生《“一蓑雨”和“一犁雨”》一文的结论:“量词的活用和妙用,不仅扩大了诗歌意象的涵义,而且也使诗境充满动感和活力。”然后举苏轼《望江南》中“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二句,以及周晋《点绛唇》中“未成新句,一砚梨花雨”二句为例。前者所举的例句及分析都受王文启发,后者不但出处冷僻,分析也独具只眼:“用了这个’砚’字,读者便可以联想到还有笔、墨、纸张等,进而想到大梨树下应有放置文房四宝的桌子……当一瓣瓣梨花像雨点飘落到砚池里,那墨汁带着花香,花香定会飞上初成的诗句。”类似的品目还有《妙用倒喻耳目一新》《拟人拟物“瘦”字俱妙》等,精义纷现,美不胜收。《点睛之笔》在整体结构上是有所考虑的,比如《顿入陡起气势不凡》《文前有文突然喷出》二品是论开篇的,《结尾四法各有佳处》《结拍象征意蕴深邃》二品是论结尾的,四品互相呼应,当在动笔之前先有整体的布局。但是多数品目似乎是随意所至,信手拈来,全书颇似一盘散珠,并未缀成珠串。这种貌似散漫的结构,正好强化了各品的独立性质,也很符合本书的写作动机。文鹏兄主编《文学遗产》时对文献整理、史实考证及理论阐述的稿件一视同仁,但他本人最喜爱的研究路数似乎以艺术分析为主,本书就是一本“谈艺”之作。读完全书,我相信文鹏兄写作本书时肯定心旷神怡,他时而点头微笑,时而拍案叫绝,他对那些警句的欣赏喜爱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间。从“知之”到“好之”,再到“乐之”,是文鹏兄阅读古典诗词的三个阶段,本书的构思、撰稿也包含着这三个过程,最值得称道的则是“乐之”的心态。正因如此,本书的主要价值均与此心态有关。一是选目精审:相传苏东坡写过一本诗话叫《明珠百斛》,本书的评说对象也是从存世的近三万首唐宋词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三百多颗明珠。文鹏兄决定选目时并未用某种词学规范为标准来逐一衡量,而是游目骋怀,忽焉“目成”。比如皇甫松是花间派中不太起眼的一位词人,本书不仅为其专设《檀栾子词:写人状景虚实俱佳》一品,还在《诗情画意写江南》中选录其《梦江南》中“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三句,堪称慧眼识英。二是谈艺精微:有些警句的佳处并非一望即知,经过文鹏兄之解说方令读者恍然大悟,比如范成大《眼儿媚》中“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三句(其上二句是“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本书解曰:“三句都是进一步具体描写春慵与縠纹之‘愁’的,因此属同类物象情事互相牵合。‘溶溶泄泄’,水波缓缓晃动、荡漾;‘东风无力,欲皱还休’,说东风太细微、柔软无力了,它想吹皱春塘水,但水纹又平下来,静止了。……用无力的春风和欲皱还平的波纹来比拟、形容春慵的状态,化抽象为具象,而且写得特别生动细致、微妙熨贴。”有些警句的妙处人所共知,文鹏兄的解说则独辟蹊径,发人深省,比如向子諲《秦楼月》中“空啼血,子规声外,晓风残月”三句,大家都知道这是抒写靖康事变引起的家国之痛,文鹏兄则评曰:“读者感觉这啼血的杜鹃鸟就是词人的化身,词人与杜鹃融合为一。笔者由这个结尾,不禁联想到中国现代诗坛巨擘艾青写于抗日战争期间的名篇《我爱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古代和现代的爱国诗人,都是啼血歌唱的杜鹃鸟。”用现代诗作为参照对象,得以加深读者对这首宋词爱国意蕴的理解。将古典诗词与新诗进行比较评析而不流于表面化,此前只有杨景龙的《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一书深惬我意,今读此书,也有同感。

  陆游诗云:“老见异书犹眼明。”我写完序言,便想用这句古诗作为标题。研究古典文学的“学术著作”(余光中戏称为“瞎说猪炸”)大多严肃枯燥,读之令人昏昏欲睡。《点睛之笔》则是一本“异书”,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得陇望蜀,希望文鹏兄今后再写续编,因为古典诗词中的遗珠是采摭不尽的。比如本书《词中小剧人物活现》一品,便可增补刘过《沁园春》,那出小剧中竟有包括词人在内的四位人物闪亮登场(还不算幕后人物辛弃疾),真是一颗晶莹圆润的大珠,不知文鹏兄以为然否?

  

文献来源:《中华读书报》2019年4月10日第0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