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是近代的国学大师。国学,指钱先生遍涉传统旧学,难以现代学术项目归类。大师,指钱先生的学问在博精与贯通等方面皆能得兼。国学大师,是一种极难获致的荣誉。不过,钱先生的学术重点,还是在史学方面。我有幸忝列门墙,做过他正式的史学博士研究生。
我跟钱先生读书,是他指导学生的最后阶段――90岁到92岁。当时,我刚刚自中国文化大学艺术研究所毕业,找一个与艺术相关的工作本是理所当然(其他与我同班的同学,也都找到好工作;记得有两位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两位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可是,有人告诉我钱穆先生在史学研究所教书,便再起了读书的念头。因此,我念历史博士,可说完全是慕钱先生之名。进入史学研究所博士班后,发现老师确是一时之选:除了钱先生外,蒋复璁先生教版本目录、黎东方先生教西洋史学、梁嘉彬先生讲外交、宋?先生讲宋史。
那个年代,懂得尊敬人。我在艺术研究所读书时,便几乎完全是在故宫博物院老先生家里上课。到了史学所后,也是如此。除了宋?先生在校上课外,其他老师都在家中上课。其中钱先生的家最不一样,真可以说是气象恢弘。钱先生住在外双溪,进了他家的大铁门,整个院子就是一座起伏的小山,要爬很多阶梯,才到“素书楼”那栋二层楼别墅。
上钱先生的课,方式相当固定。学生陆续来到之后,师母一定坐在靠窗的位子,陪着大家,也是就近照顾钱先生。然后,听到下楼声响;没有人喊起立,大家自然地站起来,等钱先生出现。钱先生坐下后,会说“请坐”,大家也就坐下。两年的时间,没有例外。
钱先生望重士林,主要是因为他的著作。他有非常重量级的著作,例如《国史大纲》、《先秦诸子系年》等;他也有非常平易浅显的著作,大致上是普遍地讲解中国文化。前者让他有学术地位,后者让他对学术普及化有大贡献。关于他的浅显著作部分,比较少有人提及。似乎写这些书籍,是钱先生学术闲暇的一种消遣。但是,从这种著作的数量上看来,钱先生对于这种“浅显的”学术相当重视。他对于专业学术走出象牙塔这件事的了解,无论前代学者、当代学者都没有人能望其项背。钱先生的真正价值,非但在象牙塔内,更在象牙塔外。他不只是一个学者,更是一个文化传承者。事实上,我所以知道钱先生与重视钱先生,便是因为在军中时买了他《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那本书。那本书就是所谓“浅显的”学术,是他在新亚书院的演讲稿。
说钱先生因为著作而望重士林,是一句内行话。因为钱先生一口浓重的无锡话,在台湾能听懂的人少之又少。上课时候,大部分同学都表示无法理解。我因为家庭里各地长辈来往多,听懂虽然不是问题,却也吃力。钱先生可能也知道这个情况,所以他的上课内容,可以说和课程题目皆无关联;而是信手拈来,随意发挥。很有点听讲归听讲,读书归读书的味道。不过,话题也总是围绕着中国文化,主要是历史与哲学。“素书楼”上课,已经是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事。然而,钱先生说过的几句话,总是萦绕脑际,成为永久记忆。
钱先生讲课,脚总是在地上打拍子,可以持续两小时。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直觉地以为是一种修养,一种和戚继光打仗手中数念珠类似的工夫。这个动作,可能有让他心情安定的作用。我对钱先生讲课的记忆,都是他一面脚打拍子,一面娓娓道来的印象。他最爱说的两句话是“读书在于做人”、“读书在于做少数人”。
“读书在于做人”这句话,令人想到东晋袁宏的经师、人师说法“盖闻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故欲以卖丝之质,附近朱蓝耳。”(《后汉纪 灵帝纪上》)。经师的教学目的,在于传授知识;人师的教学目的,在于启发学生;而后者难能可贵。如果把袁宏、钱穆两位先生的教学与读书说法合并,那么我们可以说,教育的目的:在于学生独立人格、个性的启发和养成。那真是教育的崇高宗旨、完美境界了。另外“读书在于做人”这句话,我以为和宋张横渠的“读书在于变化气质”很相近。一个人的气质有变化,当然他的做人方式也随之发生变化。我二十七八岁接触钱先生,今年已经五十四岁。几十年来,我持续读书,喜爱读书;同时,我也始终对自己的性格不满意,始终企求变化。并且,确实发生了变化。这种对于人格、个性的不断求改变心态,应该是对“读书在于做人”的一种实践。钱先生的讲课,是混杂着史学与哲学的。他对我的影响,显然偏重在哲学方面。
至于“读书在于做少数人”,这句话就多少有英雄气概了。做少数人,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多少人宁可做多数人,合于多数人的标准,隐藏在多数人的数量和观念之下,以求庇护,以求明哲保身。但是钱先生却要他的学生做少数人。这“少数人”三个字有多大的期许,有多大的压力;有多少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般的悲情,又有多少庄子《庖丁解牛》中“提刀而立,为之四顾”般的豪气。每每想到钱老师的瘦小文弱,和他说“读书在于做少数人”时的泰然自若,心中难免仍有澎湃。
“读书在于做人”,“读书在于做少数人”,是钱先生教导学生的大纲领。然而,钱先生是极为传统的学者。他读儒家的书,做儒家的人;也要学生读儒家的书,做儒家的人。这里面,就有比较大的问题了。就逻辑而言,其一:可读之书有万万种,是个大集合。儒家的书,是书之一种,是个小集合。儒家的书,是所有书的一部分。其二:做人的方式有万万种,是个大集合。儒家的做人方式,是做人方式之一种,是个小集合。儒家的做人方式,是所有做人方式的一部分。大集合包含小集合,小集合为大集合所包含。这个道理想通了,我和钱先生的关系,便微妙了。可以说我离开钱先生远了,也可以说,我离钱先生近了。因为,我真的把他的话听进去,并且好好地思考过。孔子不是也说“学而不思则罔”么?
记得《老子》第一章开宗明义便说:“道可道,非常道。”道,有千万种;每个人能够找到自己的道,便谓之得道。而不能以一种道,作为道的惟一标准,强迫人人都遵守此道。这个道理,我应用在钱先生的“读书在于做人”、“读书在于做少数人”上面。同样的,唐朝的韩愈说“文以载道”。后人骂他的很多,认为他太过卫儒家的道。事实上,这句话本身并没有错。韩愈要表现他儒家的“道”,我们则可以表现我们自己的“道”。藉由文字,或者藉由生命本身。这个道理,我也应用在钱先生的“读书在于做人”、“读书在于做少数人”上面。
近30年来,我的行事作风真是不似儒家。我在充满儒家思想的文学院中教书;但是,我喜欢墨家。我喜欢和中下阶层朋友来往,喜欢中下阶层的随意和适意。因此,当我说钱先生是我老师的时候,总引人怀疑的眼光,似乎说“是吗?钱先生有这样的学生吗”?不过,我对于钱先生是我老师,很理直气壮。钱先生的“读书在于做人”、“读书在于做少数人”两句话对我影响太大。我非但是他的学生,并且,自认为是他的好学生。因为我记得他的话,反复思考他的话,对他的话提出问题,并且有我自己的答案。
学术,不应该就是这样吗?师生关系,不应该就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