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陈平原教授11月15日在北京大学召开的“时代重构与经典再造”博士生与青年学者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主旨演说,特予本版刊发。陈教授对现代社会阅读与经典的阐释令人耳目一新,继而引发深深的思考。
今天的演讲,就从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起。去年五月七日,为纪念王瑶先生一百周年诞辰,我们在北大召开了“精神的魅力——王瑶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研讨会;昨天下午,为祝贺孙玉石先生八十华诞,我们举办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传统”研讨会。再加上此前钱理群教授高调宣布“告别学界”,所有这些都促使我思考,在中国的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这个营盘里,老兵不断离去,大批新兵正意气风发地走来。我不会有“断档”之类自作多情的忧虑,但关心是什么东西维系着这个营盘的存在价值——武器、技能还是修养?
在“文学教育”这个营盘里,有很多耀眼的新式武器,但最值得夸耀的、可承传的“武功”,很可能就是选择、阐释、承传“文学经典”的志趣与能力。那么,什么叫“经典”,这概念现在是否还有效,以及如何因应时势变化而自我更新,是我想讨论的话题。
连最个人化的“阅读”也都被绑架了——这可不是好兆头
所谓“经典”,不只因自身具有长久的阅读或研究价值,可作为同类书籍的标准与典范,而且,往往代表一个时代的精神价值与文化取向。十五年前,我写过一篇长文《“经典是怎样形成的——周氏兄弟等为胡适删诗考”》,先摘引两段话,再做进一步阐释。“两千年前的‘经典’,也会面临阴晴圆缺,但有朝一日完全被遗忘的可能性不大;反过来,二十年前的‘经典’,则随时可能因时势迁移而遭淘汰出局。”“一部作品之成为‘经典’,除了自身的资质,还需要历史机遇,需要时间淘洗,需要阐释者的高瞻远瞩,更需要广大读者的积极参与。”
上面说的,主要是时过境迁,各种力量的对比发生变化,各文化因素交互作用,导致经典的兴衰起伏。可我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即便同一时期,不同民族、不同阶层、不同政治信仰、不同文化立场、不同性别取向的人,各自心目中的经典(包括所谓的“文学经典”),已经高度分化了,很难再有“一统天下”的阅读趣味。
二十五年前,我撰写了《千古文人侠客梦》,我从司马迁谈到了金庸,但那属于类型研究,不涉及经典确认。书出版两年后,那时的北师大教授王一川等编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将金庸列为小说家第四,位在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老舍等之前;至于茅盾,则名落孙山。此举引起激烈争辩,不断有人诱惑我参战,问我到底是《笑傲江湖》好,还是《红楼梦》更伟大,还有,金庸排名到底该提前还是推后,我真的哭笑不得,只能高挂免战牌。
十五年前,学生送我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中译本,还题上“希望老师每一个日子都能开出花来”。我读了,也很感动。但对于这部“哲理童话”算不算文学经典,在法国文学史上地位如何,我没想过。近日因电影上映而铺天盖地的文宣,有说不读《小王子》的,就不是地球上的正常人,这让我很惊讶。即便真像媒体所说的,该书在全世界销售1.45亿册,也没必要如此霸道。连最个人化的“阅读”,也都被绑架了——政治的、道德的、宗教的、文化的,如今再加上商业的——这可不是好兆头。
比起其他学科,很不幸,“文学经典”的弹性是最大的
前两年,在国外讲学,被问及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经典”,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前不好回答的,往往是政治性提问,现在答不出来的,则因知识繁复、话题纷纭,真的不懂。我知道最近十几年中国学界热衷生态文学、生态美学,如山东大学曾繁仁教授就有《生态美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可中国生态文学有哪些代表作,我确实不清楚。梭罗1854年初版的《瓦尔登湖》,以及蕾切尔·卡森1962年刊行的《寂静的春天》,这些书对人类的生活态度与精神世界影响极为深远,但到底是放在文学史,还是在文明史、思想史、科学史上谈论更合适,我有点困惑。
今年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六月间,我应邀参加“中华文化四海行”活动,在新疆大学演讲,得到自治区政府赠送的精美图书《福乐智慧》。此书乃十一世纪维吾尔族诗人﹑思想家﹑政治活动家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所撰,共85章,13290行。如此结构完整、文辞优美的鸿篇巨制,在维吾尔文学史上乃“顶天立地”之作。可我作为中国文学教授,竟然没读过,实在惭愧之至。接到书的当天晚上,除了赶紧补读,再就是反省我作为一个文学教授的知识体系。
前两天看“腾讯文化”,知道1995年在巴黎自杀身亡、年仅26岁的台湾女作家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译成英文出版了。报道称此举“将她的作家身份置于一个新的高度:在《纽约书评》的‘经典系列’之中,除她以外,只有一位汉语作者,便是中国二十世纪最具盛名的作家张爱玲”。我知道《蒙马特遗书》是“一部女同志的圣经”,在台湾影响很大,但这是“文学经典”吗?我不敢开口。
上述挑战,终于让我逐渐明白,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谈论“文学经典”,而且希望别人大致接受,是何等困难的事。有的是立场问题,有的是趣味问题,有的是学养问题,各有各的一套,凭什么听你的。比起数学、物理或法学、经济学来,很不幸,“文学经典”的弹性是最大的——只要读书识字的,不管学什么专业,都敢跟你争。
《红楼梦》确实伟大,但不喜欢又怎么样?
某种意义上,在今天这个时代谈论“文学经典”,而且还想将其作为教学或研究的重镇,会被扣上“保守主义”乃至“冥顽不化”的帽子。比如美国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此书英文本初版于1994年),在很多追求“政治正确”的激进学者看来,不说反动,也是老朽。此书以莎士比亚为标尺,来选择并建构西方文学正典,对26位大师作品的精细解读,在布鲁姆是全身心地投入,但并非所有人都领情。不是技术问题,而是立场,在布鲁姆看来,学术界追求“无休止的文化多元主义”,“已经变得走火入魔了”,这使得西方文学经典的阅读、教学与承传分崩离析。
面对如此“经典悲歌”,我的态度颇为骑墙:既承认“文学经典”具有弹性,并非只有你认可的这十几或几十家,作为文学教授,阅读趣味不能太狭隘;但也不主张拆掉所有藩篱,任由读者自由裁断,说什么好坏全凭嘴一张。据说曾有大师夸口,他掌握先进的理论武器,即便给他一张账单,也能写成很好的文学论文。若真到这个地步,不要说“经典解读”,就连“文学批评”是否值得存在,也都让人怀疑。“文学是什么”、“何为好作品”、“如何阅读经典”,此乃最基础的问题,作为文学教授,你必须回答。若我们这些文学教授整天摆弄各种莫测高深的理论,面对“经典阅读”这么急迫的社会话题,不敢发言,或没办法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怎能让读者信任呢?
在这方面,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困境恰好相反。前者是太凝固,后者又太疏松。记得陈西滢曾嘲笑英国人开口就是莎士比亚多么伟大,但很多人其实没认真读过其剧作(《听琴》,《凌叔华、陈西滢散文》第257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中国人也一样,不敢承认自己不喜欢那些大名鼎鼎的文学经典。记得我在乡下插队时,周围不太识字的老农都说《红楼梦》好。因为1973年的某一天,在接见即将互换岗位的八大军区司令员时,毛主席问许世友读了《红楼梦》没有,许回答“读了”;毛问读“几遍”,许答“一遍”;毛说“一遍不够,最少要五遍”,最高指示传达下来,我们积极响应。大队书记要我春节期间给乡亲们说书,就讲《红楼梦》。我准备了好几天,最后落荒而逃。除了断定自己讲不好,还有就是深刻怀疑贫下中农爱不爱听。《红楼梦》确实伟大,但不是山村晒谷场上说书的本子。再说了,不喜欢《红楼梦》又怎么样?为什么一说是“经典”,就非读不可,还要读五遍?
至于现当代文学,潮起潮落,花开无期,这里的故事太多了,大家都很熟悉,我就不说了。其实,还应该关心经典的确立、演进、推广、衰落过程中各种政治、社会、文化、心理的因素。“兴”是重大话题,“衰”也值得认真对待。
粉丝制造了阅读及收视奇迹,在我看来,是对“经典”这个词的绝大嘲讽
回过头来,再说阅读的自主性。作为读者,学养再好,读书再认真,也都有盲点。所谓“不带偏见”,很可能就是随大流。以前,因外界压力大,很多人不敢公开表达自己的阅读感受,面对如雷贯耳的“经典”,不好说自己不喜欢,最多说“读不懂”。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承认阶级、种族、性别、教养等政治立场对于“文学阅读”的深刻制约,那么,原先设定的“经典”,就不再是天经地义、非读不可的了。
理解并同情不同政治及文化立场的读者对具体文本天差地别的感受,会不会导致“文学经典”的土崩瓦解呢?这就看“教育”的功效了。单从大众传媒看,今天影响读者趣味的,主要是明星,而不是教授。粉丝制造了如此的阅读及收视奇迹,在我看来,是对“经典”这个词的绝大嘲讽。今天中国的阅读市场,若想引起关注,除了粉丝,就是话题或广告,书评已经基本不起作用了。因为,借用导演冯小刚的话:“这年头,谁还听专家的?”再说,专家很可能也已经堕落,成了作者或书商十分优雅的“托”。
影响“文学经典”的形成与转移的,在我看来,有三大力量。一是政治的力量(如领导部门的表彰或惩罚),二是资本的力量(互联网在传播信息的同时,有效地影响读者趣味),三是学术的力量。具体到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生产与传播,最大的制约因素,此前是政治,目前是资本。专家唯一还能起作用的,就是校园里的阅读了。经由制度化的课堂教学,中学的语文老师及大学里的文学教授,还能潜移默化地影响社会的阅读趣味。那么,在此过程中,文学教授到底起多大作用呢?
不管是大学里的文学教授,还是中小学的语文老师,首先自己必须是好读者。在我设想的“一般读者”、“优秀读者”、“理想读者”三层级中,肩负着阐释与推广重任的语文教师及文学教授,毫无疑问属于最高等级。那么,我们如何确立自己的阅读趣味,并将其传递给学生们,进而影响“文学经典”的形成、修正与重构呢?
不说远的,就说“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个学科吧。九十年来,从“新文学”到“现代文学”到“当代文学”,再到“现当代文学”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已经发展成一个庞大的学问体系。但很遗憾,那个早已被学者们抛弃的“鲁郭茅巴老曹”,依旧纠缠着我们。改革开放以后,我们这一代及上一代学者通力合作,左冲右突,拆解了原来的“英雄谱”,但并没有建立起一套被广泛认可的新的“文学经典”。
若深入到大学中文系课堂,共同形塑我们的“文学经典”的,主要是以下三种教学手段:文学史、文学读本、必读书目。
几年前,我在《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中,认真辨析作为知识生产的“文学史”,深刻体会其中体制与权力的合谋,意识形态与技术能力的缝隙,还有个体学者与时代氛围的关系。而在众多努力中,教授与课堂依旧是关键性因素,这也是我对“文学教育”依旧抱有信心的缘故。
长期跟一流人物、一流文章打交道,是能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的
“文学史”是个常说常新的话题,去年就发生一件趣事——怎么看待钱穆1955年在新亚书院讲授的《中国文学史》。《深圳商报》将此系列访谈集结成书,题为《再提“重写文学史”》,嘱我写序,我说:“谈论文学史的前世今生、得失利弊,商量到底是继续前行,还是尽早脱身,在一旁‘看热闹’的读者,欣赏的或许不是精彩的结论,而是受访者的姿态与神情、自信与反省。而所有这些,只有将受访者的学术简历考虑在内,才能显示一代人的学术姿态,也才能理解他们的窘迫、惶惑与挣扎。”
为何强调文学史家的“窘迫、惶惑与挣扎”,有兴趣的朋友,可参阅我2011年在三联书店出版的《假如没有文学史……》,还可参阅我初刊《河北学刊》2013年第2期的《文学史、文学教育与文学读本》。后者谈及:“对于生活在网络时代的中文系学生来说,知识爆炸,检索便捷,记忆的重要性在下降,如何培养阅读、品鉴、阐发的能力,成了教学的关键。以精心挑选的‘读本’为中心来展开课堂教学,舍弃大量不着边际的‘宏论’以及很可能唾手可得的‘史料’,将主要精力放在学术视野的拓展、理论思维的养成以及分析能力的提升——退而求其次,也会多少养成认真、细腻的阅读习惯。”
至于如何促成“批判性、联想性、拓展性、个人性”的“文学阅读”,除了“重建文学课堂”,还有就是思考专业教育中的“必读书目”。为何关注需不需要“必读书目”这样琐碎的问题?因我在研究生入学口试以及论文答辩时,发现学生普遍不怎么读作品,但又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颇有以此为荣的。有些是偷懒,有些则是趋新——对于今天中国各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来说,读理论而不读作品,成了新的时尚。
学科范围的拓展以及学术热点的转移,促使新一代学者需要读很多新书;但即便如此,若干本专业的基本书籍,我以为还是非读不可的。
将“经典阅读”与“随便翻翻”结合起来
“必读书目”远比“文学经典”的范围大,可以伸缩,但不宜完全抛弃。承认社会阅历、生活体验、文化修养、审美趣味的巨大差异,导致学生们对不同的文学作品,有的极为痴迷,有的毫无兴趣。作为一般读者,“好看不如爱看”,你愿意读什么都可以。但专业训练不一样,有些书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单从写论文的角度,选冷门、读僻书,是比较容易出成果的。可太在意发表,容易剑走偏锋,不去碰大家或难题。长此以往,很可能趣味偏狭且低下。读书的人都明白,长期跟一流人物、一流文章打交道,是能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的。用老话说,这就叫“尚友古人”。
这就说到文学教育的目的,到底是培养有技艺、善操作、能吃苦的专门家,还是造就有眼界、有趣味、有才华的读书人。以目前的发展趋势,后者几成绝响。我常感叹,老一辈学者的见识远远超过其论著,而新一代学者则相反。这一点,聊天时看得最清楚。今天的学术界,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为写论文强读书”,基本上不读与论文写作无关的书籍,这实在太可惜了。围绕学位论文来阅读,从不走弯路,全都直奔主题,这不是“读书”,应该叫“查书”。多年前我说过,我喜欢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而不太欣赏眼下流行的“不读书,好求甚解”。
当然,这里谈的是专业训练,而不是通识课程。而且,与“文学史”、“文学读本”并行的“必读书目”,须仔细斟酌。若漫山遍野、大而无当,学生肯定不干,而且会追问:老师,你自己读过了吗?说到这,我必须提醒,“必读书目”不是要求你每本都认真阅读。有兴趣的朋友,不妨看看鲁迅的《随便翻翻》。借助于不断更新的史家眼光与阅读趣味,将“经典阅读”与“随便翻翻”结合起来,或许可以更好地达成教学目标。
最后,请允许我回到“营盘”的意象。三十年前,具体说是1985年5月6日至11日,在北京万寿寺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座谈会”,我代表钱理群和黄子平在会上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设想。此影响深远的论述,主要构思者是钱理群,我和黄子平起的是羽翼作用。但老钱说,这个会是专门为年轻人组织的,应该你发言。我们这一辈学者,好多人借助这次会议登上学术舞台,因此很珍惜此记忆。三十年后,又一次营盘交接,尽可能为年轻人提供更好的学术环境与精神氛围,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