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的晏阳初在纽约写下《九十自述》回溯一生,说:“三C”影响了我一生,就是孔子(Contucius)、基督(Christ)和苦力(Coolies)。比较具体地说是:来自远古的儒家民本思想;来自近世的传教士的榜样和来自四海的民间疾苦和智能。
从1918年在一战法国战区为中国劳工进行识字扫盲教育起,到1990年1月在美国逝世,70多年,晏阳初几乎仅作了一件事:为中国和世界的劳苦大众服务,发展平民教育。晏阳初1890年生于四川巴中县。父亲是他的启蒙老师,四五岁时,便开始到塾馆上学。每日所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论语》……这些传统古书,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一生的事业。
在《九十自述》中,晏阳初谈及幼年启蒙:我读的古书,虽然有限,但它们都悄悄在我幼小心田中,埋下微妙火种,要经过一二十年,才发现它的存在和意义。那是什么呢?就是儒家的民本思想和天下一家的观念。平民教育运动、乡村建设运动,不论在中国,或是在海外,都是民本思想的实践,而以天下一家为最高宗旨。
晏阳初少时熟读儒家经典,13时便入内地会传教士办的西学堂读书。两位牧师成为他智识开启的重要先生。
“英国人姚牧师是西学堂的校长,兼主要教师。他一人教数门课程:英文、数学、地理。……他原是测量员,因见当时有些来华传教士趾高气扬,采居高临下之态,引起反感,他深以为憾,于是放弃了本业,从事神职,不惜万里跋涉,想以爱的教育,从根本上感召中国少年……到19世纪的70年代,传教士已经从现实中得一结论,那就是耶稣必须与孔子联盟,才能攻进中国的人心;基督必先中国化,而后方能化中国。姚牧师和他的西学堂,就是这结论的一种体现。他不但在生活、态度、衣着上尽量中国化,还为我们讲解《圣经》,常以儒家的学说作为诠释。”中国少年晏阳初,自青春期便耳濡目染着基督宗教的洗礼,和姚牧师的为人师表。日后,在他发起的一系列平民教育运动中,都能找到这时埋下的“微妙火种”。
另一位在成都的英国传教士史梯瓦特(Jemes Stewart),则直接影响了20岁的晏阳初,决心以传教士布道的精神献身国家的决心。并因此获得史梯瓦特的帮助,首次迈出家园,赴香港读大学。90岁的晏阳初,曾回顾当年知遇之恩:“与他一见,关系到我今后的生活和思想的发展。” “你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70多年过去了,这仍是我对他的在天之灵常说的话。”
距离晏阳初去世,20多年过去了,他的弟子—那些坚守乡村建设理论的晏门弟子们,应该也常想说这句话。
在晏阳初开始他的定县实验70多年后,一批新的知识分子在定县翟城村,重新办起了“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以及北京晏阳初平民教育发展中心总干事邱建生等人,成为新乡村建设学院的发起者。
“博士下乡”在后来成为熟知的口号,确是晏阳初一众知识分子八十年前亲身上演的。
1929年,一个耶鲁的中国毕业生,团结了一批留洋归来的博士,他们放弃唾手可得的名利,地位和城市生活,把全部精力和心血都献给了充满着“贫,病,私,盲”的农业文明最后一块阵地—农村。
这个当年39岁的耶鲁博士,便是晏阳初。与他当时一起踏进农村的“战友”,有个粗略的名单:瞿菊农(哈佛大学教育学博士)、陈筑山(国立北京法政专科学校校长)、熊佛西(哈佛大学戏剧博士)、冯锐(康奈尔大学农业经济学博士)、傅保琛(康奈尔大学乡村教育博士)、陆燮均(威斯康星大学博士)、陈志潜(哈佛大学医学院公共卫生硕士)……
这份名单,放在今日,也实属壮观、鲜见。“博士下乡”在后来成为熟知的口号,确是晏阳初一众知识分子八十年前亲身上演的。
1918年,晏阳初从耶鲁毕业的第二天,就应募以北美基督教青年会战地服务干事的身份,远涉重洋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的法国战场。那里有20多万挖战壕、救伤员,被称作“苦力”的华工,晏阳初便当起了“苦力的翻译”。亲近接触,晏阳初第一次意识到这些“苦力”并非天生愚笨,目不识丁,是因为从未有过受教识丁之机会。“人人皆以为尧舜”,晏阳初决心教华工识字,他用白话文形式编写《华工周报》,每天授课。期间,他曾收到一封华工来信,信中称他为—“晏先生大人”:你自办报以来,天下事我都知道了,但你的报太便宜,恐怕以后不久会关门,我愿把战争中存下的365个法郎捐给你办报。
这封信几乎改变了晏阳初的一生。“一切都因为我当年发现了一个新人物,这个新人就是‘苦力’,我不但发现了苦力的苦,还发现了苦力的力—潜伏力。苦力教育了我!”彼时中国人口三分之二是苦力,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是苦力,整个非洲、中美洲、亚洲百分之九十以上皆是苦力。若把他们都发扬成潜在力,成绩了得。一封1918年的信让晏阳初立下信条:我立志回国以后,不做官,不发财,不为文人学士效力,要把终生献给劳苦大众。做好名副其实的“平民先生大人”。
1920年,晏阳初从法国战场回到中国。面对当时国内混乱状况,经历了科学民主洗礼与基督教文化的进一步熏陶的晏阳初,想起一句古训: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本不固,则邦不宁。他开始了系统的平民教育社会调查,游历了19个省后,决定一切须从“除文盲,作新民”开始。他意识到,自己的平民教育理念,与民族救亡图存和国家富强有着紧密联系。彼时,中国有85%的人不识字—这种尴尬让晏阳初忧心又兴奋,这85%文盲正是一个巨大的脑矿。他决心大幅度开发矿藏,长沙、烟台、嘉兴……以识字运动打响的平教计划,愈演愈烈。
1923年,在晏阳初的倡导下,中华平民教育促进总会(简称“平教会”)在北京成立。晏阳初任总干事,陶行知、陈鹤琴等教育家陆续加入。平教会的成立,加之晏阳初的宣传鼓动,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被吸引至投身平民教育。郑锦曾是国立北京艺术专科学校的创办人兼校长,晏阳初好友。彼时晏曾当面问他:你的画作何以只供豪贵赞扬,而不用生花妙笔表达平民的可怜困苦生活?不久,深受触动的郑锦辞去本职,担任平教会视听教育部主任。此般有过之无不及的理想煽动下,熊希龄、梁启超、胡适、蒋梦麟,都陆续加入,各司其职。胡适不仅自己参加,把儿子胡祖望也捎上,一起做起教员。
“欲化农民,须先农民化。可是农民化不容易,必须先明了农民生活的一切。”
“到民间去”是民国初期知识分子间的一个流行话语,晏阳初当年把它发挥到极致。晏阳初认识到,平教重点应该转向农村。河北定县—当时离北京一天路程的偏僻贫困县—成为他选择的第一个平民教育实验基地。
“我们知道自己不了解农村,才到乡间来。我们不愿安居太师椅上,空作误民的计划,才到农民生活里去找问题,去解决问题,抛下东洋眼镜、西洋眼镜、都市眼镜,换上一副农夫眼镜。换句话说,欲化农民,须先农民化。可是农民化不容易,必须先明了农民生活的一切。”初到定县的晏阳初,仿佛回到了当年姚牧师的身边,他想起那句“基督必先中国化,而后方能化中国”,一边满腔热忱地入戏乡村,一边如传教士虔诚布道般,鼓动志同道合的知识分子们“走出象牙塔,跨进泥巴墙”。
一张黑白照片上,定格了当年晏阳初在定县最典型的形象:一条土路上,身穿粗布大褂的晏阳初,骑着毛驴,回头微笑,风正吹,沙土扬起一片。这是一个叫甘博的美国人拍下的,他是对中国平教运动感兴趣的社会学者,也是晏阳初的好朋友。他的镜头下,记录下了当时一起骑毛驴的各路人马:在科举考场上取得功名的人,国立大学教授,前国会议员,众多留美、留德、留日的海外归来的理学博士、医学博士……在定县飞沙走石的土路上奔波,景致赛过众仙过海。
晏阳初的儿子晏振东曾回忆,父亲那时看上去跟乡里人差不太多,整日身穿土褂头扣毡帽,骑着毛驴,走街串巷。田间地头,不抽烟的父亲,会拿过农民呛人的旱烟管猛吸,还夸赞“味道不错”。母亲是中荷混血,在美国长大,父母交流惯为英语,可父亲仍能分得清定县东溜和西溜方言的差别,拽着乡音教乡亲们识字、聊天。家里往来的都是些大教育家,包括张伯苓在内,那时看上去都有了乡里人的“潜在力”。那么多留洋博士,都放弃了城市舒适的生活与高官厚禄,深入到各种穷乡僻壤,义无反顾地大搞平教。这种运动,是空前的,也是革命的。
通过“定县实验”,晏阳初更加确信,中国农民自古以来患有四大病症,愚、贫、弱、私。平民教育就是培养起人们知识力、健康力、生产力、组织力,来战胜四大顽疾。他在定县推行的乡村教育,基本含及四大类:文艺教育、生计教育、卫生教育、公民教育。最主要的是文艺教育和公民教育。留洋博士们把乡村当作社会实验室,开办农民学校,教村民们识字遣词,学科学,农业技术改良,创办农民报,建立广播电台,开展农民戏剧,上演诗歌民谣演唱等—难以想象,80年前的一个闭塞乡村已经有如此丰富的文化生态。在当时拍摄下来的影像资料中,看到大多数乡村竟真的搭建有露天舞台,而北平上海的戏剧家们,也前所未有地站在那个舞台上,表演起为定县量身定制的科学短剧。据说那时,定县的村民也有史以来第一次自称为“有教育的人”、“读书识字的人”。
1933年,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走访定县,耳闻所及之后,他在记录中写道:“我在定县,发现了很具戏剧性并且证明是最重要的生活改造工作。定县人民,从外表上看,并没有什么和中国其他各地村民不同,但形成他们许多不同的地方,在他们的心灵以及其整个生活的前途。……黄土之中,一个年轻的农民用锄头写出:在中国扫除文盲;而旁边一位姑娘则写道:为国家塑造新公民。”
1929年到1931年,先后有近百位知识分子举家搬到定县。“自北京迁到定县,不是地理上几百里路的距离,实在是跨越了十几个世纪的时间。我们必须克服一切困难,在各方面尽力使我们适应乡村生活,和农民同起同居,千万不能在定县形成小北京!”晏阳初曾这样注解走进民间的真实意图。1930年,在与友人的通信中,晏阳初写到:现在我们的大多数同事都与他们的家属居住在定县,形成了一个将近200人的平民教育社会(后来的数据统计,最多时知识分子聚集的人数超过500人)我们所做的工作,给“回到人民中去”这句话注入了新的生命。我们要把定县做成世界上第一个社会实验室。
当时,对晏阳初发起的“博士下乡”、“博士骑驴搞平教”运动,有专家称:它标志着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对“学而优则仕”与“坐而论道”等传统观念的超越。彼时,在定县以外的很多地方,也兴起了形式多样的平民教育运动。梁漱溟在山东邹平开始了乡村建设运动,陶行知在江苏南京开展教育实验,卢作孚在重庆亦开展平教活动……
1934年,曾有一本英文版的《定县实验》在海外广为流传,晏阳初的思想和实验在那时便广泛走出了国门传播到世界。事后多年,境外媒体在描述这段矿藏开发成绩时称:在这平民教育制度下,二百万中国人已经学会读和写本国文字,晏君实是世界文化中一有效能的力量。
为什么不能团结所有国家、所有地区的人民以共同打击我们的敌人—愚昧、贫困、疾病和腐败政府呢?
在美国纽约,晏阳初曾接受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女作家赛珍珠访谈,面对乡村建设的疑问,他说:“我要向全世界提出这一个问题,请求解答。为什么不能团结所有国家、所有地区的人民以共同打击我们的敌人—愚昧、贫困、疾病和腐败政府呢?”
这一发问正是晏阳初70年实践经验中一直坚守的天问。当年,他和平教会同仁们在河北定县农村一待10年;随即又前往湖南、四川农村,又是十几年;此后抵达台湾,再到国外,从美国走到更多的第三世界国家……晏阳初以国际平民教育委员会主席的身份,从未停止推广其在国内的平民教育与乡村建设理念。他没有派别、没有主义、没有枪炮、没有阶级,只有他的《平民千字课》和对“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罗斯福提出的四大自由,晏阳初补充了第五大)的呼吁,他始终为平民运动站在第一线。
1949年到台湾时,晏阳初虽然“只待了短短一个礼拜”,当年在定县和四川的乡村建设经验却长久地留了下来。台湾的土地改革,直接借鉴了平教会在大陆的土改试验,日后台湾土改被认为是世界学习的典范。
从台湾到了纽约,他巧妙地直接把中国乡村改造计划上书至杜鲁门办公室。意外得到难以置信的答复:“这是一项悬在国会的议案,叫做‘1948年援助中国经济’,其总额为2.75亿美元。我准备建议所有这些钱都用于你的这个计划。”后来,美国国会通过了一项叫“晏阳初条款”的议案,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外籍人士促使国会通过一个拨款条款。
1950年之后,晏阳初开始把实验视线投向更多需要关注的第三世界国家。时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顾问的他,以菲律宾为基地,为泰国、日本、印度、印尼,非洲的加纳,拉丁美洲的哥伦比亚等国的平民教育与乡村改造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也因此被称为“国际平民教育之父”。
在与晏阳初的访谈中,赛珍珠高度赞扬了“实用主义和平民主义在晏阳初身上的完美结合”。由于在印度进行的乡村工作成绩,晏阳初被称为“中国的圣雄甘地”。面对各种荣誉和称号,晏阳初说:“世界最基本的要素是什么?是黄金还是钢铁?都不是,最基本的要素是人民!在谈及一个更好的世界时,我们的确是需要素质更好的人民。”这些访谈后来被赛珍珠写成一本书,叫《告语人民》,传播于海外。
面对乡村,晏阳初一埋头便用尽70年,再抬头时已人近黄昏。
写下《九十自述》时,他还记得80年代重返定县的情形:那里已更名定州,乡建繁盛。即便如此,面对大多陌生的村民,他用高音喇叭说了句,兄弟姐妹们,我回来了。就此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1989年,纽约,晏阳初99岁生日,布什总统在给他的生日贺辞中写道:“通过寻求给予那些处于困境中的人以帮助,而不是施舍,您重申了人的尊严与价值。”“您使无数的人认识到:任何一个儿童决不只是有一张吃饭的嘴,更是具备无限潜力的、有两只劳动的手的、有价值的人。”
1990年,晏阳初在美国离世。
而他关于“世界最基本的要素是什么?”的发问,在今天还在追问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