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人生的各个阶段系列(七)

  叔本华,德国哲学家。

  只有到了老年期的后期,人们才真正达到了贺拉斯所说的境界:“在欲望和恐惧面前,不要让自己失去了平静、沉着”。也就是说,人们到了此时才对一切事物的虚无,对这世上的繁荣、喜气后面的空洞、乏味有了直接、真正和坚定的确信,虚幻的画像消除了。他们不再错误地认为,在这世上,除了免受身体和精神之苦以后所享受到的那种幸福以外,在某一王宫或者茅棚还栖身着另一种更特别的幸福。根据世人的价值标准而定的那些伟大或者渺小,尊贵或者卑微,对于这些老者而言,它们之间其实再也没有多大的区别。这使老年人获得了一种特别的平静心境。怀着这种心境,他们面带微笑地从高处俯瞰这一虚幻的世界。他们不抱任何希望,他们知道尽管人们不遗余力地装饰、美化生活,但透过那些廉价、耀眼的灯饰,人生仍旧呈现了它那贫瘠不堪的面目;无论人们如何为生活着色、打扮,人生从本质上面言,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衡量它的真正价值的方法只能是视乎它缺少痛苦的程度,而不是它是否欠缺欢娱,更不是通过生活中的奢华场面。

  耄耋之年的根本特征就是希望破灭,幻象消失了――而在这之前幻象赋予生活一种魅力,激励我们展开活动、追求。此时人们认清了这世间的富丽、堂皇,尤其是表面耀眼和尊荣后面的空虚和无意义。人们体会到:在众人渴望、期盼的事物和苦苦追逐的享受的后面,其实大都隐藏着微小不堪的内容。对于这个生存的贫瘠、空虚的本质人们逐渐达致了一致的认识。一个人只有活到70岁以后,才会明白《传道书》的第一首诗的含意。正是这一点使老年人带上了某种郁郁寡欢的样子。
  人们更以为:老年人遭受的命运就是疾病和无聊。疾病并不必然伴随着老年人,尤其对于活至高寿者来说,因为“随着年岁的增加,健康或者疾病也在增加”;至于无聊,我在上文已经表明,为何老年人比起青年人更少遭受无聊的侵袭。老年期确实把我们带进孤独,原因显而易见。但无聊并不必然地伴随着这种孤独,无聊只是必然地伴随着那些除了感官享受和社交乐趣以外,别无其他乐趣的人。这些人并不曾开发和丰富自己的精神潜力。确实,人活到了高龄,精神力就开始衰弱,但如果一个人原先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那么,他总会有绰绰有余的精神力以抵御无聊。正如上面所说的,通过经验、认识、实践和反思,人们对事物有了更加精确的见解。他们的判断力更加敏锐,事物相互间的连接变得更加清晰;对事情人们有了越发全面的总体概览。我们不断地重新组合我们累积了的知识,不失时机地丰富自己的知识――这种在各个方面进行的内在自我修养和陶冶持续不断,占据了我们的精神,给予了我们满足和奖赏。

  由于这些活动,上文谈论的老人的精神力衰退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补偿。另外,像我所说的,在老年期时间过得更加迅速,这也就消灭了无聊。老人身体力量的衰退并不是一件特别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情,如果老人并不需要运用身体力量去赚钱生活的话。贫穷之于老年却是一大不幸。假如能够驱除了这种不幸,而我们又能够保持身体健康,那我们的老年期就算得上是一段相当不错、很可忍受和将就的生活了。生活的舒适和安定是人们的首要需求:因此,老人们比起年轻的时候更加喜爱金钱,因为金钱是失去了的体力的代替品。被维纳斯爱神舍弃以后,人们就会转而从酒神巴吉斯那里寻求愉快。观看、旅游、学习的需求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需要是发表意见和教诲别人。如果老人保持着探索、研究的乐趣,或者热衷于音乐、戏剧,尤其是对外在事物保留一定的敏感和接受――不少老人直到晚年对上述事物仍然乐此不疲――这不啻是一种幸运。一个人的“自身拥有”在老年期给人所带来的好处是任何时期都无法相比的。当然,大多数人本来就是呆笨的,到了高龄以后,他们就越发变得像机械人了。他们的所想、所说和所做永远都是同一件事情,外在事物的印象无法引起他们丝毫的改变,或者在他们身上引发出某些新的东西。跟这种老者谈话,就像在沙地上写字,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几乎马上就消失无遗。当然,这种老年人就是生活中的“余烬”。在一些绝无仅有的情况下,老人第三次长出了牙齿,大自然似乎想通过这第三副牙齿象征这些老人开始的第二度童年。随着岁数的增加,我们所有的活力都在消失,这情形确实够悲惨的;但这又是势所必然,甚至是有好处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老年人就会很难作好准备迎接死亡。

  因此,如果一个人活至高龄,最终能够无疾而终,那他就是一个极大的受惠者。得尽天年的死亡没有伴随着病痛、抽搐,它甚至不被感觉得到。(未完待续)

节选自叔本华《人生的智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