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岳文:《诗品》——中国第一部诗歌理论批评专著

文/钟岳文

摘要:虽然在政治上建树不多,但钟嵘在诗歌理论上却做出了贡献。他用毕生精力,写出了我国第一部诗论专著《诗品》,对汉魏六朝的五言诗进行了评论,创见颇多。

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理论批评专著,钟嵘的《诗品》以其“思深而意远”“深从六艺溯流别”(章学诚语)而与同时代的《文心雕龙》堪称“双璧”。这部书以汉魏六朝的五言诗为评论对象,较为系统而又深入地评价了五言诗的作家和作品,其中体现出的诗学史观、诗歌发生论、诗歌美学和批评方法等都对后世产生了较大影响。

钟嵘与《诗品》

钟嵘,字仲伟,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生卒年没有明确的记载,根据有关史料推断,大约生于南朝宋明帝泰始二年(466),卒于南朝梁武帝天监十七年(518),一生经历了南朝宋、齐、梁三个朝代。

钟嵘出身于一个世代为官又有书香传统的家庭里,这对他能接受良好的教育,顺利进入仕途,并且热衷于文学活动都有很大影响。南朝齐永明三年(485),齐武帝下诏设立国子学,钟嵘以官宦子弟得以入选。因其好学、有思想、考试成绩优异而得到国子监祭酒卫将军王俭的赏识,并推举他为颍川秀才,出任王国的侍郎,从此钟嵘开始走上仕途。《诗品》中称呼王俭为“王师文宪”,尊其为师,又称其谥号,可见二人的师生关系非常亲密。

齐明帝建武初(495年左右),钟嵘在南康王萧子琳(齐武帝的儿子、竟陵王萧子良的弟弟)手下任侍郎,此时,他同萧子良召集的“竟陵八友”(萧衍、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颇有来往。“竟陵八友”是南朝齐永明年间出现的一个文人集团,他们彼此唱和,形成了一股文学潮流。和这些人一起谈诗论文,丰富和发展了钟嵘的文学理念。由齐入梁,钟嵘又做过临川王萧宏的参军(即幕僚),以及衡阳王萧元简、晋安王萧纲的记室(掌管表、章、文书等),因此又有“钟记室”之称。

在政治上,钟嵘为人所称道的地方不多。史书记载,齐明帝当政时,对国家大小事务无不亲自过问,所以朝廷各部门以及郡县的政务都要等候皇帝的旨令来办,这直接导致了官员行政效率低下。钟嵘当时是王国侍郎,位末名卑,但他看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于是上书皇帝,直言进谏,提出皇帝的责任是颁布政令,量才授官,而不是事无巨细地处处过问。皇帝看到奏疏,大怒,说道:“钟嵘是什么人,竟敢来干预我的事!”幸亏有人替钟嵘辩解,才让他免遭处分。这次言事,体现了钟嵘果敢的性格。

虽然在政治上建树不多,但钟嵘在诗歌理论上却做出了贡献。他用毕生精力,写出了我国第一部诗论专著《诗品》,对汉魏六朝的五言诗进行了评论,创见颇多。

《诗品》的写作年代,史书没有明确记载。《诗品序》中称梁武帝为当今皇帝,可见此书写于梁武帝时期。《诗品序》又说刘绘“欲为当世诗品”,“其文未遂,感而作焉”。刘绘卒于齐和帝中兴二年(502),钟嵘决定并开始写《诗品》,应该是这以后的事。也就是说,《诗品》这部书是钟嵘晚年的作品,但他应该很早就开始酝酿了。至于成书的时间,《南史·钟嵘传》说:“嵘尝求誉于沈约,约拒之。”沈约是南朝梁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二十四史”之一的《宋书》就是他编纂的。当初,刘勰也曾求誉于沈约,方式是把自己写的《文心雕龙》给他看。这件事钟嵘大概是知道的,他也可能用了同样的方法,以《诗品》来求誉。然而,《诗品序》中又说:“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录存者。”也就是说,书中所论者均为已经过世的诗人。然而,在书中我们却能看到沈约的名字,这又是为什么呢?一般认为,《诗品》最初写成时沈约还没去世,后来钟嵘又不断对书稿进行补充和修改,沈约的入品,就是补充的结果;这个补充和修改的过程,很可能持续到钟嵘去世前。也就是说,《诗品》这部书是钟嵘晚年精心组织并撰写而成的,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

《诗品》的体例

《诗品》最早见于史籍的名称是《诗评》。《梁书·钟嵘传》记载:“嵘尝品古今五言诗,论其优劣,名为《诗评》。”《南史·钟嵘传》说:“嵘品古今诗为评,言其优劣。”没有确切说出书名。而《南史·丘迟传》则称:“时有钟嵘著《诗评》云……”用的也是《诗评》的名字。《隋书·经籍志》中这样记载:“《诗评》三卷,钟嵘撰,或曰《诗品》。”这是两个书名同时出现,但《诗评》仍是正式称呼。唐以后的历代“艺文志”,就只记《诗品》这一个名字了。

从书名的变化情况,我们可以这样推断,此书之所以称《诗评》,是因为其对入品的诗人都进行了评论;而名《诗品》,是因为作者对每位作家都定了品第,后人大概认为“定品第”是此书的主要特点,且《诗品序》中多次谈到“品”的问题,所以提出用“品”字名书比较符合作者本意,故称为《诗品》。其实,“品”本身也含有“评”的意思。

今本《诗品》共三卷,三卷前本来各有序言,后人把三个序合而为一,成为《诗品序》,或称《总论》。因此,我们可以将《诗品》分为“序”和“正文”两部分。

“序”的部分是谈作者对诗歌的一些总体看法,是诗论;“正文”是作者运用“序”中论诗的原则,具体品评诗人及其诗作,是诗评。当然,“正文”是《诗品》的主体。

就“序”的部分来说,三卷的序言各有所侧重,上卷的序言着重叙述五言诗的起源和发展史,论述诗的产生、作用和表现手法等问题,并说明写作的背景及原因。中卷的序言说明了《诗品》的体例、特点及品评的范围,同时批评了南朝诗坛上的一些坏风气。下卷的序言论述了声律论的流弊,最后选了五言诗名作的篇名附于序后。

在体例安排上,钟嵘说此书有如下特点:

其一,同一品中是按照时代的先后,而不是依据诗作的优劣来排列名次的。如在上品中,作者对谢灵运的诗评价很高,认为超过了潘岳和左思。但依时代的顺序,潘岳和左思都排在了谢灵运的前面。

其二,只评论已经去世的诗人。《诗品序》中说“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录存者”,钟嵘认为只有在作家去世以后,才能对他的诗作下定评,所以在世的诗人一律不予入品。像吴均、何逊、阴铿等,在梁代都颇有诗名,但《诗品》中却找不到他们的名字。钟嵘的这种做法大有为诗人盖棺论定之意,后来萧统编撰《文选》时也采用了同样的原则。

其三,作者只评论水平线以上的诗人及其作品,其余概不提及,予以“默杀”。

其四,评语以评论为主,如果诗人有值得一记的逸事,也顺便加以记载。例如关于谢灵运何以有“客儿”之名的故事,是从《异苑》一书中转录而来的。在有关江淹的条目中,记载了他梦中失笔而才尽的故事。后来的诗话特别喜欢记载诗人逸事,就是从这里学来的。因此,也有人称《诗品》是“百代诗话之祖”。

其五,对“方今皇帝”梁武帝萧衍及依附他的权贵不加评论。钟嵘恭维了他们一番,说他们的水平高,自己的水平低,不敢妄加评论。其实这只是门面语,或是不得不说的应酬话,并不是出于 真心。

最后,《诗品序》末附录了历代五言诗名作的篇目,这是钟嵘从众多诗作中精心选出来的,是五言诗的“珠泽”和“邓林”,即精华的汇集。从中可以看出钟嵘艺术眼光的敏锐,同时对我们了解钟嵘的审美观和诗评标准大有帮助。

《诗品》正文的内容是溯流别、评风格、定品第。书中共品评汉代至南朝齐梁时期五言诗的“才子”作家122人(另有无名氏《古诗》一组),将他们分为上、中、下三品,其中上品为成就大、地位高或派生源流的诗人,共11人(另有《古诗》一组);中品略次,共39人;下品是次要诗人,共72人。由于重要性不同,钟嵘对上品中的诗人论述得很详细,中品次之,下品最略。凡是入品的作家,每人都有一段评语,评述他们诗作的艺术风格和主要特色,指出他们的优劣得失,以此作为给他们定品第的依据。

纵观《诗品》一书,其序言与正文两部分互为表里,互相发明。就整体框架而言,横向以三品论诗,纵向先溯其流别,再逐一品评自汉魏迄齐梁的诗人。这种结构形式,横向可见历代五言诗人之优劣,纵向可观五言诗歌之发展。发展分建安、太康(西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280—289)、元嘉(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424—453)三个阶段,分别以曹植—陆机—谢灵运为轴心,辅之以刘桢、王粲、潘岳、张协和颜延之,由此使120多位诗人连成一个流动的整体,勾勒出一幅自汉迄梁的诗歌史。正是由于这个特点,我们在读《诗品》时,既要重视作者的诗论,更要重视诗评。两者并重,相互参阅,融会贯通,才能比较全面、客观地体会钟嵘评诗的要旨。

为什么选五言诗为评论对象?

前面说过,《诗品》品评的对象限制在五言诗的范围之内,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是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

我们知道,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是以四言为主的古诗,但“国风”中已出现了一些五言诗句,像《召南·行露》“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至于《楚辞·渔父》所载的《沧浪歌》,除了语助词外,全是五言。《诗品》的正文认为汉魏六朝时代许多诗人的诗作,其源均出自《国风》和《楚辞》,这也是从民歌体中探索五言诗风格和流派的起源。西汉时,文人的诗歌还是以四言为主,但五言体的民间歌谣已经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并开始影响文人的诗作。新的五言诗体,正在孕育之中。

东汉前期和中期,是文人五言诗起始和形成阶段,由于处在草创时期,艺术上并不是很成熟。东汉末年,五言诗日趋成熟,产生了包括现存的《古诗十九首》在内的一大批佳作。

从建安时代起,五言诗进入大发展阶段。这种新诗体代替了四言诗,超过了辞赋,在文坛上占据主导地位。从魏晋到齐梁,钟嵘认为五言诗的发展出现了三个高潮,即建安诗歌、太康诗歌和元嘉诗歌。

建安时期是五言诗发展的第一个高潮,曹氏父子是当时诗坛的中心人物。钟嵘认为,由于他们对五言诗的爱好和提倡,并奖掖文学之士,使数以百计的文人来投靠他们,诗坛上出现了“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的盛况。其中出类拔萃者,除“曹公父子”外,还有以刘桢、王粲为代表的建安七子。建安诗歌的主要特色,钟嵘用了“风力”二字来概括。风,是指诗的抒情性,具有感化人心的作用;力,是指文章的气势和骨力,是从健康的内容中生发出来的,具有振奋人心的力量。“建安风力”就是诗的现实性、抒情性和气壮之美的结合。建安后,五言诗逐渐走向低潮。

到了西晋太康时,五言诗再次迎来兴盛,出现了第二个高潮,产生了张华、陆机、潘岳、左思等一大批名作家。潘、陆才华横溢,词采富丽;左思善于讽谕,具有风力。钟嵘认为他们承接了建安诗人的优秀传统,写出了许多既富文采又有风力的诗作,使五言诗得以中兴。

从太康以后到东晋末,五言诗的发展离开了建安的传统,走上了“邪路”,成为宣扬玄学的工具。以孙绰、许询为代表的玄言诗作家,用平淡的语言宣传老、庄道学,没有抒情性,没有文采,没有诗味,而和哲理论文差不多。钟嵘认为这彻底败坏了建安风力的好传统,是诗风极度衰微的表现。

玄言诗统治晋代诗坛达一百年之久,直到东晋末年才出现转机。这种变化的具体表现,就是山水诗逐渐兴起,玄言诗最终销声匿迹。我们熟知的谢灵运就是山水诗大家,他在五言诗的题材和技巧上都进行了革新,发掘和表达江南秀丽河山的自然美,从而确立了山水诗在诗坛上的统治地位。钟嵘认为谢灵运才情高而词采盛,兴会多而意境远,善于构思又巧于表达,既有警句奔驰其间,又有逸荡之气回旋诗内。在钟嵘看来,谢灵运五言诗的成就可以和太康诗人陆机并驾齐驱。元嘉时代,除谢灵运外,还有颜延之和鲍照,他们的诗作使五言诗的发展形成了第三个高潮。这就是钟嵘给我们勾勒出的五言诗发展的基本脉络。

可见,钟嵘生活的时代是五言诗的鼎盛时期,他本人对五言诗也有着深刻的研究而且有自己的观点。基于这样的情况,钟嵘把《诗品》限制在评论五言诗的范围之内。他用力很勤,把自己所能见到的五言诗作搜集齐备,加以整理辨析,剔去虚杂,存其精华;进而在总结五言诗发展的基础上,对入品的120余位诗人逐一品评,最终写出了《诗品》这部诗论名著。

钟嵘评诗的标准

钟嵘将120多位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那么,我们不禁要问:钟嵘评诗的标准是什么呢?

一般而言,钟嵘的评诗标准可以用怨、雅、气、奇、秀、词六个字来概括。怨、雅、气属于质,奇、秀、词属于文。也就是说,钟嵘强调文质兼优,也就是诗的内容和形式要并重。

首先是重怨。所谓怨是指诗人因为不幸的遭遇,志不能立,道不能行,自身又受到折磨,于是将一腔怨愤发而为诗,进而对政治有讽谏作用。“诗可以怨”,最早是孔子所说的(《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诗应重怨,则从钟嵘开始。钟嵘所说的怨,主要是指抒发感情,引起共鸣,对人们有感化作用。因此有无真实的怨情以及怨情的深浅,就成为钟嵘评诗的一条重要标准。在他看来,一些人之所以写不出好诗,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痛苦的遭遇、没有穷困的体验,虽用心很苦,却都是无病呻吟。钟嵘提倡抒发怨情的诗作,是对我国古代批判现实主义理论的新阐发。《诗经》中的怨局限于刺上政,而钟嵘肯定的怨诗,则反映了更加广阔的社会生活,同时给批判现实的诗歌以正统的位置,为批判现实主义诗歌理论的发展开辟了道路。

其次是贵雅。崇尚典雅是钟嵘评诗的另一项重要原则。雅,是正的意思;雅诗、雅乐就是正声。按照儒家的解释,雅诗包含典章法则、温顺和深厚之意;与之相对的郑声就是淫靡、浅俗、邪僻的同义语。这种观点也影响到六朝的文论家。前面说过,钟嵘很重视抒发怨情的诗。在具体品评时,他又将怨情分为“哀怨”(古诗)、“凄怨”(李陵等的诗)、“雅怨”(曹植的诗)、“清怨”(沈约的诗)。“哀怨”和“雅怨”同属一个范畴,其特点是感情深厚,怨而不怒,不伤雅致,能发乎情,止乎礼义,在表达上也要委婉。符合雅怨精神的典范之作是曹植诗,钟嵘称赞其“情兼雅怨”,认为他是诗中的周公、孔子。“凄怨”和“清怨”又属一个范畴,其特点是抒情清厉,悲凉慷慨,言词激切。钟嵘特别赞赏雅怨,认为是得讽谕之致,其标准就是贵雅。

第三是尚气。重视文章的气势,要求诗歌要有内在的精神力量,也是钟嵘评诗的一个标准。先秦时,孟子所谓“浩然之气”,指的是一种精神力量。首先把气引进文论中来并加以强调的是曹丕,其《典论·论文》提出“文以气为主”。钟嵘在评诗时所说的文气,是要求行文要有充实的精神力量,这就和孟子的“论气观”有所联系。《诗品》评刘桢,称赞其“仗气爱奇”;评刘琨,赞美他“仗清刚之气”。仗气,就是行文时用气贯穿于诗作的字里行间。因为有了气,诗歌就会有生气,就会有感人的力量。钟嵘论气,还常与骨相联系,所谓骨气,就是力的表现,也是元气充实的结果。

第四是好奇。这里所谓的“好奇”,主要是指构思巧妙,富于变化,表达新颖,不落俗套。这是钟嵘评诗的一条艺术标准。符合钟嵘“奇”的标准的,首先是曹植和刘桢。《诗品》赞美曹植诗为“奇高”,称赞刘桢诗为“爱奇”。曹植诗的奇处,首先是命意不凡,意境纵深开阔,跌宕多姿;情态生动,富于变化,常常出人预料。刘桢诗的奇处在于放言高论,比如《赠徐干》一诗,思友及物,对西苑景物倾注满腔情意,结尾处以白日自喻,言人之所未敢言。此外,钟嵘赞美曹、刘诗的奇异时,还常与雅和气相联系,奇和雅的结合,成为高奇绝俗;奇和气的联系,就是雄奇多姿。在钟嵘看来,这是六朝时代他人所不及的,所以倍加赞赏。

第五是爱秀美。诗之秀美,主要是指状物之妙,这也是钟嵘评诗的一项艺术标准。秀,本指禾穗生花,一切草木之花也称秀。譬诸诗学,指的是形象鲜明。钟嵘认为表情达意,写景状物,都必须重视形象的构造,他评价说,在建安诗人中,以文秀见称的是王粲,这个“文”,专指绘形如画,而不是指词采华丽。钟嵘对谢灵运诗的赞美,也可以看到他这方面的艺术好尚。谢灵运擅长描绘山水景色,他的不少诗作以自然秀美见称,因而得到了钟嵘的极高 评价。

第六是慕词采。倾慕于词采的华茂,是钟嵘艺术观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他评价诗作高下的一条很重要的标准。钟嵘认为诗歌能“照烛三才”“晖丽万有”,鲜明而形象地反映万事万物,词采华丽是不可缺少的条件。诗之所以能产生巨大的感化作用,也有赖于此。他在总结五言诗的发展过程时,明确提出好的诗歌必须“润之以丹彩”,可见其对诗的文采美是何等重视。

总之,怨、雅、气三条,是钟嵘对诗的内容方面的要求,属于“质”的范畴;奇、秀、词三条,是他评诗的艺术标准,属于“文”的方面;钟嵘重视“文”,但更重视“质”,强调“文”“质”结合,这一评诗标准对后人有着很大影响。

《诗品》选读

昔《南风》之词,《卿云》之颂,厥义夐矣。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

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

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诗人之风,顿已缺丧。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

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

尔后陵迟衰微,迄于有晋。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俱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

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左,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先是郭景纯用俊上之才,创变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逮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凌轹潘、左。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节选自《诗品序》)

【大意】

从前《南风歌》的词,《卿云歌》的歌颂,意义是深远的。夏代的歌说“忧郁啊我的心”,《楚辞》说“取我的名叫正则”,虽然诗的体裁不全是五言,却是五言诗的开端吧。

到了西汉的李陵,开始有了完整的五言诗体。古诗的时代久远,作者和时代难以详考,推究它的文体风格,实是汉代的创作,不是周末所开创的。

从王褒、扬雄、枚乘、司马相如一班作者,以辞赋争胜,在诗歌创作上却没有听说。从李陵到班婕妤,约一百年间,除了女诗人班婕妤外,只有李陵一个五言诗人。作诗的风气骤然中断了。东汉二百年中,只有班固一首《咏史》诗,质朴而没有文采。

到了建安时期,曹操、曹丕父子,非常爱好文辞;曹植兄弟,成为文坛栋梁;刘桢、王粲,成为他们的左右。还有攀龙附凤、自愿追随他们的诗人,将近百人。人才济济,充盈着整个时代。

后来逐渐衰落,直到晋代。太康中,有张载、张协、张亢三张,有陆机、陆云二陆,有潘岳、潘尼二潘,左思一左,突然兴起,继承建安时代,使建安的风骨延绵不息,也是五言诗的中兴。

永嘉时,看重黄老学说,崇尚清谈,这时期的创作,玄言超过文辞,平淡而少滋味。到了东晋,清谈的影响还存在,孙绰、许询、桓温、庾亮的诗,都平淡朴实得像《道德论》,建安风骨荡然无存。

先是郭璞用高俊的才华,创新改变体裁;刘琨依靠清新刚健的气概,促成这一善举。然而因为寡不敌众,还是没有能够改变玄谈的文风。到了义熙时代,谢混以他的文采继续创作。到刘宋元嘉时期,有位谢灵运,文才高,辞藻丰,作品富丽,无人能与之比肩,确实已经超过刘琨、郭璞,压倒潘岳、左思。由此可知,曹植是建安文学的俊杰,刘桢、王粲作为辅佐;陆机是太康文学的英雄,潘岳、张协作为辅佐;谢灵运是元嘉文学的雄杰,颜延之作为辅佐:这都是五言诗的领袖人物,是以文辞名高一世的人才。

 

本文来源:《月读》2020年第2期。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