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写作者的发现与发明

  一个写作者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大概就是在于他必须不断地对存在有所发现,普通人则不必非要如此不可。他可以随波逐流,对存在不加询问与质疑,也不带搜寻之目光,甚至可以不假思索地生活。然而一个写作者却必须用“穷凶极恶”的目光盯住任何事物的存在,要从存在的每一个几近无声的飘忽中都能有所发现、有所获取——他要使存在的一切现象都得到某种解释,并使其变得拥有意义。也就是说他必须看出些什么来。

  写作者的发现须是独到而深刻的。如果一个写作者的发现与一个普通人的发现无异,那么这个发现则没有多大的意义。他总得有一些非常的发现。他的文字体现着他观察世界的独特视角,感应世界的独特感觉,揣摩世界的独特思维。我们的阅读历程中,有太多的文章已经存在了千百年,至今我们仍还在接受着他们的思想的庇荫。他们的目光一定要锤炼得异常锐利,富有穿透力。人们亲近他们文学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那些普通人无力发现的东西,写作者却发现了——他们率领这些普通人拾级而上,走向了庄严而神圣的思想殿堂。

  我们可以写我们发现的,但笔触只能停留在被发现的事物之上,这大概不是一个完满的写作格局,他还需要懂得发明。

  我对“发现”与“发明”这两个词的理解是:前者是面对已有,从中看出早已存在但还尚未被人注意到的一切,而后者确实背对已有而面对空无,创造出在这个世界上原先根本不曾有过的一切。其实,大家细翻词典后,会发现词典对这两个词的解释也已经暗含了这样的意思。

  许多年前,我曾提出“第二世界”的观念。我将造物主交到人类手中的那个物质性的、存在于人的主观精神以外的世界,称为第一世界,而把精神性的,是人——只有人才能创造出的世界称为第二世界。事实上,人类为了物质和精神的欲望,极大地改造了第一世界。造物主给人类的只是一块未经加工的物质毛坯,是人类前仆后继,调动伟大的想象力和付出巨大的劳动以后,才使它呈现出今天如此斑斓多彩的形象。如果有一天造物主从苍茫的宇宙间遨游归来,想必会对人类说:这不是我当初给你们的那个世界。至于第二世界,则与造物主毫无关系,完完全全是人类在没有任何外力帮助下自行创造的。当造物主把这个纯净的世界给予我们时,是没有哲学的,也没有一种叫作“存在在先本质在后”的理论,更没有荷马史诗、《哈姆雷特》、《蒙娜丽莎》和一种叫作立体派的绘画。造物主只给我们阳光、空气和土地这样一个纯物质的世界。如此看来,造物主在精神世界上是一个赤贫之人,甚至拿不出一点精神食粮施舍给人类,所以人类便自己创造了一座硕大无朋的精神宫殿。今天人类所拥有的世界,不仅不是那个原始的纯净世界,甚至人类创造的这个世界要比造物主给予的那个世界大得多。

  所以说,“创造”也就是“发明”。

  这些发明丰富了人类的精神世界,使人类获得了更多的精神享受,并使人类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提高。当一个人阅读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他便会不再为自己的失败而感到沮丧,并能在那锲而不舍、顽强而富有韧性的追求过程中得到心灵的慰藉与灵魂的升华。

  发明使人类不断进化着,人类能够不断向更高的水准进化,正是因为人类有发明的能力。我们无法看出今天的老鼠与千百年前的老鼠相比究竟是否有了进步,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人类在一天一天地提高着质量。人类不仅在物质生活方面变得越来越富有,在精神生活方面也变得越来越阔绰。哲学家与文学艺术家们的发明,使人类不断获得新的精神取向。这些精神存储于心,使人类面对眼前的现实,有了从前不曾有过的解释、理解、感觉与意识,比起前人,今天的人多享受到了许多许多。

  我们的祖先面对那轮金色的天体从海上升起会做何感想呢?不得而知。但今天的人会为那壮丽的景观而感动,甚至热泪盈眶——今天的人有了一种精神境界——这境界是人类自己发明出来的。

  然而,功利主义的思维却一直妨碍着阻挠着发明。

  功利主义几乎是天生的。它将一些人长久地困缩在一个低矮、狭小且有些气闷的思维空间里。这些人在“我做的、想的,有实际意义吗?”这一心理障碍下,导致只能面对这一个个可触、可见、可闻的实存,进行着一些没有创造性的思维活动:天热了,该把窗子打开了;菜淡了,该加些盐;衣服短了,能不能将袖口边放下,使它长一些呢……

  思维的功利主义既妨碍着别人的发明,也妨碍着自己的精神生活,功利主义使这些人失去了思维的快感与美感。我们可以想象得出黑格尔是多么幸福,当他在沉思默想之后,伟大的观点突然宛如灿烂的星星闪烁着出现在思维的蓝色天幕上时,他该是多么的愉悦!而这些人却永远不会有这种美妙的时刻。

  发明意识的薄弱,还影响了发现的质量。以文学艺术为例,其实,纯粹的发现是不能称之为文学艺术的。发现的文学艺术也需要有创造。强烈的经久的发明意识锻炼着创造力,它会使一个文学艺术家面对存在不再是消极的,被动的;而是采取积极和主动的态势,并使灰色庸常的现实得到改造,从而获得更强烈的现实性。复印照抄的艺术观自然是蹩脚的艺术观。被沉重的现实完全拖住而失去想象,失去超越的文学艺术毕竟不是上乘的文学艺术。就像发明离不开发现一样,发现也许有发明结伴而行。

  发现,发明,才是一个写作者的完整使命。

  (曹文轩:著名作家,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草房子》《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蜻蜓眼》等作品。今年4月4日获“国际安徒生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