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种子在未撞触到土壤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力量可言的。尤其,种子仅仅是一粒或几粒的时候,简直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不起眼,谁会将一粒或几粒种子的有无当成一回事呢?
我们吃的粮食,诸如大米、小米、包谷、高粱……皆属农作物的种子;桃和杏的核儿,是果树的种子;柳树的种子裹在柳絮里,榆树的种子夹在榆钱儿里;榛树的种子就是我们吃的榛子,松树的种子就是我们吃的松子……都是常识。
据说,地球上的动物,包括人和家畜禽类在内,哺乳类大约四五千种之多;仅蛇的种类就有两千种以上;鸟类一万五千余种;鱼类三百种以上。虫类是生物史最多的。草虫之类的原生虫类一万五千余种;毛虫之类四千余种;章鱼、墨鱼、文蛤等软体动物近十万种;虾和螃蟹等甲壳类节肢动物估计两万种左右;而我们常见的蜘蛛竟也有三万余种;蝴蝶的种类同样惊人的多……
那么植物究竟有多少种呢?分纲别类地一统计,想必其数字之大,也是足以令我们咋舌的吧?想必,有多少类植物,就应该有多少类植物的种子吧?
而我见过,并且能说出的种子,才二十几种。比我能连绰号说出的《水浒》人物还少半数。
像许多人一样,我对种子发生兴趣,首先由于它们的奇妙。比如蒲公英的种子居然能乘“伞”飞行;比如某些植物的种带刺,是为了免得被鸟儿吃光,使种类的延续受影响;而某类披绒的种子,又是为了容易随风飘到更远处,占据新的“领地”……关于种子的许多奇妙特点,听植物学家们细细道来,肯定是非常有趣的。
我对种子发生兴趣的第二方面,是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它们怎么那么善于生存呢?被鸟啄食下去了,被食草类动物吞食下去了,经过鸟兽的消化系统,随粪排出,相当一部分种子,居然仍是种子。只要落地,只要与土壤接触,只要是在春季,它们就“抓住机遇”,克服种种条件的恶劣性,生长为这样或那样的植物。有时错过了春季它们也不沮丧,也不自暴自弃,而是本能地加快生长速度,争取到了秋季的时候,和别的许多种子一样,完成由一粒种子变成一棵植物进而结出更多种子的“使命”。请想想吧,黄山那棵“知名度”高的“迎客松”,已经在崖畔生长了多少年了啊!当初,一粒松子怎么就落在那么险峻的地方了呢?自从它也能够结松子以后,黄山内又有多少松树会是它的“后代”呢?飞鸟会把它结下的松子最远衔到了何处呢?
我家附近有小园林。前几天散步,偶然发现一蔓豆角秧,像牵牛花似的缠在一棵松树上,秧蔓和叶子是完全地枯干了。我驻足数了数,共结了七枚豆角。豆荚儿也枯干了。捏了捏,荚儿里的豆子,居然相当的饱满。在晚秋黄昏时分的阳光下,豆角静止地垂悬着,仿佛在企盼着人去摘。
在几十棵一片松林中,怎么竟会有这一蔓豆角秧完成了生长呢?
哦,倏然间我想明白了–春季,在松林前边的几处地方,有农妇摆摊卖过粮豆……
为了验证我的联想,我摘下一枚豆角,剥开枯干的荚儿,果然有几颗带纹理的豆子呈现于我掌上。非是菜豆,正是粮豆啊!它们的纹理清晰而美观,使它们看去如一颗颗带纹理的玉石。
那些农妇中有谁会想到,春季里掉落在她摊位附近的一颗粮豆,在这儿会度过了由种子到植物的整整一生呢?是风将它吹刮来的?是鸟儿将它衔来的?是人的鞋在雨天将它和泥土一起带过来的?每一种可能都是前提。但前提的前提,乃因它毕竟是将会长成植物的种子啊!
我将七枚豆荚剥开了,将一把玉石般的豆子用手绢包好,揣入衣兜。我决定将它们带回交给传达室的朱师傅,请他在来年的春季,种于我们宿舍楼前的绿化地中。既是饱满的种子,为什么不给它们一种更加良好的,确保它们能生长为植物的条件呢?
大约是1984年,我们十几位作家在北戴河开笔会。集体散步时,有人突然指着叫道:“瞧,那是一株什么植物呀?”–但见在一片蒿草中,有一株别样的植物,结下了几十颗红艳艳的圆溜溜的小豆子。红得是那么的抢眼,那么的赏心悦目。红得真真爱煞人啊!
内中有南方作家走近细看片刻,断定地说:“是红豆!”
于是有诗人诗兴大发,吟“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之句。
南方的相思红豆,怎么会生长到北戴河来了呢?而且,孤单单的仅仅一株,还生长于一片蒿草之间。显然,不是人栽种的。也不太可能是什么鸟儿衔着由南方飞至北方带来并且自空中丢下的吧?
年龄虽长,创作思维却最为活跃浪漫的天津作家林希兄,以充满遐想意味的目光望那艳艳的红豆良久,遂低头自语:“真想为此株相思植物,写一篇纯情小说呢!”
众人皆促他立刻进入构思状态。
有一作家朋友欲采摘之,林希兄阻曰:“不可。”曰:“愿君勿采撷,留作相思种。数年后,也许此处竟结结落落地生长出一片红豆,供人人经过驻足观赏,岂非北戴河又一道风景?”
于是一同离开。林希兄边行边想,断断续续地虚构一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直听得我等一行人肃静无声。可惜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已记不起来了,不能复述于此。亦不知他其后究竟写没写成一篇小说发表……
我是知青时,曾见过最为奇异的由种子变成树木的事。某年扑灭山火后,我们一些知青徒步返连。正行间,一名知青指着一棵老松嚷:
“怎么会那样!怎么会那样!”–众人驻足看时,见一株枯死了的老松的秃枝,遒劲地托举着一个圆桌面大的巢,显然是鹰巢无异。那老松生长在山崖上,那鹰巢中,居然生长着一株柳树,树干碗口般粗,三米余高。如发的柳丝,繁茂倒垂,形成帷盖,罩着鹰巢。想那巢中即或有些微土壤,又怎么能维持一棵碗口般粗的柳树的根的拱扎呢?众人再细看时,却见那柳树的根是裸露的–粗粗细细地从巢中破围而出,似数不清的指,牢牢抓住巢的四周。并且,延长下来,盘绕着枯死了的老松的干。柳树裸露的根,将柳树本身,将鹰巢,将老松,三位一体紧紧编结在一起。使那巢看去非常的安全,不怕风吹雨打……
一粒种子,怎么会到鹰巢里去了呢?又怎么居然会长成碗口般粗的柳树呢?种子在巢中变成一棵嫩树苗后,老鹰和雏鹰,怎么竟没啄断它呢?
种子,它在大自然中创造了多么不可思议的现象啊!
我领教种子的力量,就是这以后的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大宿舍内的砖地,中央隆了起来。且在夏季里越隆越高。一天,我这名知青班长动员说:“咱们把砖全都扒起来,将砖下的地铲平后再铺上吧!”于是说干就干,砖扒起后发现,砖下嫩嫩的密密的,是生长着的麦芽!原来这老房子成为宿舍前,曾是麦种仓库。落在地上的种子,未被清扫便铺上了砖。对于每年收获几十万斤近百万吨麦子的人们,屋地的一层麦粒,谁会格外在惜呢?而正是那一层小小的,不起眼的麦种,不但在砖下发芽生长,而且将我们天天踩在上面的砖一块块顶得高高隆起,比周围的砖高出半尺左右……
第二件事是有位老职工回原籍探家,请我住到他家替他看家。那是在春季,刚下过几场雨。他家灶间漏雨,雨滴顺墙淌入了一口粗糙的木箱里。我知那木箱里只不过装了满满一箱喂鸡喂猪的麦子,殊不在意。十几天后的深夜,一声闷响,如土地雷爆炸,将我从梦中惊醒。骇然奔入灶间,但见那木箱被鼓散了几块板,箱盖也被鼓开,压在箱盖上的,腌咸菜用的几块压缸石滚落地上,膨胀并且发出了长芽的麦子泻出箱外,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于是我始信老人们的经验说法–谁如果打算生一缸豆芽,其实只泡半缸豆子足矣。万勿盖了缸盖,并在盖上压石头。谁如果不信这经验,膨胀的豆子鼓裂谁家的缸,是必然的。
我们兵团大面积耕种的经验是–种子入土,三天内须用拖拉机拉着石碾碾一遍,叫“镇压”。未经“镇压”的麦种,长势不旺。
人心也可视为一片土。
因而有词口刻“心地”,或“心田”。
在这样那样的情况下,有这样那样的种子,或由我们自己,或由别人们,一粒粒播下在我们的“心地”里了。可能是不经意间播下的,也可能是在我们自己非常清楚非常明白的情况下播下的。那种子可能是爱,也可能是恨;可能是善良的,也可能是憎恨的,甚至可能是邪恶的。比如强烈的贪婪和嫉妒,比如极端的自私和可怕的报复的种子……
播在“心地”里的一切的种子,皆会发芽、生长。它们的生长皆会形成一种力量。那力量必如麦种隆起铺地砖一样,使我们“心地”不平。甚至,会像发芽的麦种鼓破木箱,发芽的豆子鼓裂缸体一样,使人心遭到破坏。当然,这是指那些丑恶的甚至邪恶的种子。对于这样一些种子,“镇压”往往适得其反。因为它们一向比良好的种子在人心里长势更旺。自我“镇压”等于促长。某人表面看去并不恶,突然一日做下很恶的事,使我们闻听了呆如木鸡,往往便是由于自以为“镇压”得法,其实欺人欺己。
唯一行之有效的措施是,时时对于丑恶的邪恶的种子怀有恐惧之心。因为人当明白,丑陋的邪恶的种子一旦入了“心地”,而不及时从“心地”间掘除了,对于人心构成的危险是如癌细胞一样的。
首先是,人自己不要往“心地”里种下坏的种子;其次是,别人如果将一粒坏的种播在我们心里了,那我们就得赶紧操起我们理性的锄了……
“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圆则圆,置之方则方。”–古人在理之言也。
人类测试出了真空的力量。
人类也测试出了蒸汽的动力。
并且,两种力都被人类所利用着。
可是,有谁测试过小小的种子生长的力量呢?
什么样的一架显微镜,才能最真实地摄下好的种子或坏的种子在我们“心地”间生长的速度与过程呢?
没有之前,唯靠我们自己理性的显微倍数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