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沫:资深编辑
摘要:父亲的一生是为编辑的一生……
父亲的一生是为编辑的一生。1986年,父亲写了《编辑工作的回忆》,文中说“:我生长在一个编辑的家庭里。我的父亲叶圣陶,大家都说他是文学家,是教育家,是语文学家,其实他当编辑的时间比干什么都长,花在编辑工作上的心力比干什么都多,就是没有人说他是编辑家。如果从中学时代编油印刊物算起,他连头带尾,一共做了73年的编辑工作。”他又说:“我的母亲胡墨林也是当编辑的,虽然过世得早,算起来也做了28年编辑。”接下来他说:“抗日战争后期,开明书店在内地成立了编辑部……父亲的几位朋友看他实在忙不过来,知道我文字还清通,懂的东西比较杂,撺掇我辞掉了教员,帮我父亲编辑新创办的《开明少年》月刊。那是1945年8月,我27岁……从1945年8月到现在,足足41个年头了,我还没有放下编编写写的工作。”父亲是在写了这篇文章的20年后过世的,这样算起来,他做编辑也有61年。像爷爷一样,他做编辑工作的时间比干什么都长,花在编辑工作上的心力比干什么都多。他热爱编辑工作,说自己有编辑瘾,老也干不够。
父亲当编辑,新中国成立前在开明书店,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这两家出版社面向的读者都是青少年,父亲编辑了许多优秀的青少年期刊和图书,那时候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件事情上。在“文化大革命”以后的20多年里,父亲把收集、整理和编辑爷爷的著作当成了最主要的工作,编辑爷爷的各种图书多达数十种。从1986年起,父亲花了八年时间编辑了25卷本《叶圣陶集》。从2001年起,他又花了五年时间对《叶圣陶集》作了修订和再版,并撰写了第二十六卷,以及34万字的长篇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写《父亲长长的一生》的那一年,父亲已经84岁了。他身体虚弱,重病缠身,走路要人搀扶,起居要人招呼,但是他鼓励自己说:时不待我,传记等着发排,我只好再贾余勇,投入对我来说肯定是规模空前,而且必然是绝后的一次大练笔了。就这样,父亲凭借着对爷爷的热爱,凭借着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以每天千字左右的速度,写完了他一生中最长也是最后的一部作品。父亲用他独有的散文笔法,记录了爷爷少年时的睿智好学,青年时的血气方刚,中年时的爱国情怀,老年时的孜孜不倦;记录了爷爷在各个时期的成长历程,和他全身心投入的许多项工作;记录了爷爷参加的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结交的各方各面的亲朋好友;记录了爷爷在家里是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的为人。在对爷爷一生的描述背后,是爷爷经历的那些不平静的年代,那些不平静的事件,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
在写《父亲长长的一生》一年多时间里,父亲顾不上越来越糟糕的身体,抛弃了身边的琐事,没日没夜地赶稿子。等他把写好的文章交给出版社时,唇下那浓密、雪白的胡须竟有一尺多长。这时候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就像气球一下子泄了气,再也起不来了。父亲病倒了,住进医院,从此未离开医院一步。2004年末,父亲在北京医院病床上看到了新出版的《父亲长长的一生》。他把书送给曾为他和爷爷动过手术的老院长吴蔚然,说:“我父亲对我的关心和教育使我受益终身,我应该写一本书来纪念他。”饱含深情的话道出了他的心愿:写一本书献给亲爱的父亲。
父亲过世后,有关部门在为他写的生平中有这样一段话:叶至善同志的一生几乎都在用语言、用笔墨、用实践在编写、在解读、在传承父亲叶圣陶先生的教育思想、编辑思想和文艺创作思想,为后人研究叶圣陶留下了翔实可靠的资料。我们以为,对父亲作这样的评价是中肯的。
就这样,为了青少年读者,为了爷爷,父亲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为别人做嫁衣裳,放弃了许多自己想写的文章,想写的书,而今留下来的一些文字,是父亲在做这些工作的空隙,见缝插针完成的,真的是少之又少。为了纪念父亲,我们把他的文字进行收集整理,出版了六卷本《叶至善集》。尽管只有六卷,也足以反映父亲对编辑和写作的热爱,对编辑出版工作的熟谙;也足以看出父亲涉猎方面众多,兴趣爱好广泛。
珍贵的瞬间总会留在头脑里,成为抹不去的记忆。1987年4月24日,在父亲70岁生日那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摆满酒菜的圆桌前,准备举杯祝寿。这时候爷爷站了起来,说:“今天是至善70岁的生日,我要说几句话。”爷爷的举动让我们感到有些意外,热闹的席间顿时鸦雀无声。那一年爷爷已经93岁,说话的声音依然洪亮,条理依然清楚。时隔多年,当时他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们已经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却没有忘。爷爷夸奖父亲,说父亲做编辑很努力、很认真、兴趣广、肯钻研,做了许多很有创意的尝试,在许多方面超过了他,做得比他要好。最后他说:“对于这个儿子,我感到很满意。我说这些话,也有要大家向他学习的意思。”爷爷的讲话,让这次家庭寿宴显得有些庄重。大家鼓掌举杯,向两位老人表示敬意,当时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得意时才会有的充满童真的顽皮的笑。
10个月后,爷爷过世了。人们常用父爱如山、父子情深来形容父子之间的爱,而这远远不能描摹爷爷和父亲间的情感。父亲和爷爷一起生活了70年,一起经历了所有的家事国事。在生活上他们俩是父子,爷爷爱儿子,小时候教他歌谣,给他讲故事,少年时辅导他学习作文,中年时教他做编辑。直到90多岁自己住进了医院,每次父亲去看他,走的时候他还会嘱咐父亲路上多加小心。父亲孝敬爷爷,帮他料理家事国事,分担他的喜怒哀乐,爷爷老年的时候,他更是形影不离无微不至照顾左右。在学习上他们俩是师生,爷爷这个老师,从学步到做人做事,事事诲人不倦;父亲这个学生,从学作文到学做人,事事学而不厌,一辈子都像学生那样,把自己写好的稿子拿给爷爷批改,认真琢磨改动的缘由。六七十岁的时候,他还像小学生那样,向爷爷学习怎样写古诗词。在工作上他们俩是同事,一起编辑书刊,一同讨论工作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平日里他们俩是朋友,喝酒聊天相知相伴。我们常常会为爷爷和父亲间的情义感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来表述这对父子间的爱,现在想想还是父亲自己说得好。他说:直到父亲过世,我才突然感觉到失去了倚傍——70年来受到的关心和教育从此中断了。父亲的关心和教育似乎是无形的,像空气一样。我无时无刻不在呼吸,可是从没有想到,自己生活在空气的海洋里。
文章来源:《光明日报》,2019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