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罪恶的黑手

臧克家(诗人)

摘要:那时这儿也有歌声,不是神秘,不是耶稣的赞颂,那是一种狂暴的嘻嚷,太阳落到了罪人的头上。

在这都市的道旁,

划出一块大的空场,

在这空场的中心,

正在建一座大的教堂。

交横的木架比蛛网还密,

象用骷髅架起的天梯,

一万只手,几千颗心灵, 

从白到黑在上面搏动。

这称得起是压倒全市的一件神工,

无妨用想象先给它绘个图形:

四面高墙隔绝了人间的罪恶,

里边的空气是一片静默,

一根草,一株树,甚至树上的鸟,

只是生在圣地里也觉到骄傲。

大门顶上横一面伟大的十字架,

街上过路的人都走在它底下,

耶稣的圣像高高在千尺之上,

看来是这样的伟大,慈祥!

他立在上帝与人世中问,

用无声的话传达主的教言:

“奴隶们,什么都应该忍受,

饿死了也要低着头,

谁给你的左腮贴上耳光,

顶好连右腮也给送上,

忍辱原是至高的美德,

连心上也不许存一丝反抗!

人间的是非肉眼那能看清?

死过之后主自有公平的判定。”

早晨的太阳先掠过这圣像,

从贵人的高楼再落到穷汉的屋上,

黄昏后,这四周阴森得叫人害怕,

神堂的影子象个魔鬼倒在地下。

早晨的钟声象个神咒,

(这钟声不同别处的钟声。)

牵来了一群杂色人等,

男女牧士们走在前面,

黑色的头巾佩着长衫,

微风吹着头巾飘荡,

仿佛罪恶在光天之下飞扬。

后面逐着些漂亮男子,

肥白的脸皮上挂着油丝,

脚步轻趋着,低声交语,

脚步轻趋着,低声交语,

用心做了一脸肃穆。

还有一队女人缀在后边,

脂粉的香气散满了庭院,

一个用长臂挽着别个,

象一个花圈套一个花圈。

阳光象是主的爱,照着这群人,

也照着他们脚下的石阶,

钟声一阵暴雨的急响,

送他们进了神圣的教堂。

中间有的是刚放下了屠刀,

手上还留着血的腥臭,

有的是因为失掉了爱情,

来到这儿求些安宁,

有的在现世享福还嫌不够,

为来世的荣华到此苦修;

有的是宇宙伤了他多情的心,

来对着耶稣慰借心神;

有的用过来眼看破了人生,

来求心上刹那的真诚;

有的不是来为了求恕,

不过为追逐一个少女。

虽是这些心的颜包全然异样,

然而他们统统跪下了,朝着上方。

牧士登在台上象威权临着这群众,

用灵巧的嘴,

用灵巧的手势,

讲求教义象讲着真理。

他叫人好好管束自己,

不要叫心做了叛逆,

他怕这空说没有力量,

又引了成套惩劝的旧例。

每次饭碗还没触着口,

感谢的歌声先颤在咽喉,

晚上每在上床之前,

先用祈祷来做个检点,

这功课在各人心上刻了板,

他们做来却无限新鲜。

然而这一切,一切未来的繁华,

与脸前这一群工人无干,

他们在一条辛苦的铁鞭下,

只忙着去赶契约上的期间。

有的在几千尺之上投下只黑影,

冒着可怕的一低头的晕眩。

石灰的白雾迷了人形,

泥巴给人涂一身黑点。

铁锤下的火花象慧星向人扫射,

风挟着木屑直往鼻眼里钻。

这里终天奏着狂暴的音乐。

人声的叫喊,轧轧的起重机,

你听,这是多么高亢的歌!

大锯在木桩上奏着提琴,

节奏的铁砧扣着拍子;

这群工人在这极度的狂乐里,

活动着,手应着心,也极度的兴奋。

有的把巧思运入一方石条的花纹,

有的持一块木片仔细地端详,

有的把手底的砖块飞上半空,

有的用罪恶的黑手捏成耶稣慈悲的模样!

这群人从早晨背起太阳,

一天的汗雨泄尽了力量;

平地上,一万幕灯火闪着黄昏.

灯光下喘息着累倒了的心。

他们用土语放浪的调笑,

杂一些低级的诙谐来解疲劳,

各人口中抽一缕长烟,

烟丝中杂着深味的乡谈。

那是家乡场园上用来消度夏夜的,

永不嫌俗,一遍两遍,不怕一万遍;

于今在都市中他们也谈起来了,

谈起也想起了各人的家园。

他们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盖这教堂,

却惊叹外洋人真是有钱,

同时也觉得说不出的感激,

有了这建筑他们才有了饭碗。

(虽然不象是为了吃饭才工作,

倒是象为了工作才吃饭。)

这大建筑把这大众从天边拉在一起,

陌生的全变成亲热的兄弟。

白天忙碌紧据在各人的心中,

没有闲暇去做思乡的梦;

黑夜的沉睡如同快活的死,

早晨醒来个奴隶的身子。

是什么造化,谁作的主,

生下他们来为了吃苦?

太阳的烤炙,风雨的浸淋,

铁色的身上生起片片黑云;

机器的凶狞,铁石的压轧,

谁的躯体是金钢铸成?

家室的累赘,病魔的侵袭,

苦涩中模糊了无色的四季,

一阵头晕,或一点不小心,

坠下半空成一滩肉泥,

这真算不了什么稀奇,

生死文书上勾去个名字;

然而他们什么都不抱怨,

只希望这工程的日期延长到无限。

不过天下的事谁敢保定准?

今日的叛逆也许是昨日的忠心,

谁料定大海上那刹起风暴?

万年的古井也说不定会涌起波涛!

等这群罪人饿瞎了眼睛,

认不出上帝也认不清“真理”,

狂烈的叫嚣如同沸水,

象地狱里奔出来一群魔鬼,

用蛮横的手撕碎了万年的积卷,

来一个无理性的反叛!

那时,这教堂会变成他们的食堂或是卧室,

他们创造它终于为了自己。

那时这儿也有歌声,

不是神秘,不是耶稣的赞颂,

那是一种狂暴的嘻嚷,

太阳落到了罪人的头上。

  文章来源:《今昔吟》,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