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作家
摘要: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尘埃,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
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尘埃,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海洋在我体内骚动,以纯情少女的姿态。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为固执,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彷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驱赶繁殖中之鲸群,向上窜升,再窜升,欲掴天空的脸。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的四方散去,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浪,因而有哭泣的声音。
我闭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只要一丝缝,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在庸俗的世间上。
盛夏之夜,坐在地板上读书,凉意从脚趾缝升起。空气中穿插细砂般的摩挲声,像两座大洋跋涉万里后在耳鬓厮磨。我被吸引,倾听,这原本寻常的夜,因文字而丰饶、繁丽起来,适于以酒句读。
清早的山峦是潮湿的绿色,远近笼着晨雾,自成一场凄迷氛围,鸟,总有几只,不时跃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换枝桠,惊动了亘古不移的宁谧,却也扩大了寂静的版图。
离山路几步之遥有一幢废屋。从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径被野草嚼得只剩几口,废得日月皆断,恩义俱绝。山峦藏有繁复的人世兴味,好像见多了沧海桑田,尝尽了炎凉世情之后,有点累,想要坐下来,捶一捶膝头,顺道原谅几个名字,想念几个人,因而那苍茫是带着微笑的。
那院门是两扇矮木栅,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门都脱臼了,有一扇被野蔓缠住,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那宽阔的院庭留给我忧伤印象,像渴爱的冤魂积在那儿,等人喊他们的名字。因有说不出口的苦,以致终年瘀着散不去的冷。
我从未谈过对荒芜庭园的感觉,但我确信自己对同质者有一份灵犀,如揽镜自照,灵魂常在那儿栖息。
一幅画让人停下脚步,思绪澄净,静静聆听色彩与光影的对话而让思维渐次获得转折、攀越。题为“时间”。
时间,让盟誓过的情爱灰飞烟灭,也让颤抖的小草花拥有它自己的笑。不久,我将沉入冷冷的幽暗里,别矣!我们夏日太短的强光!
我已听到悲伤碰撞的落地声,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上。
从一开始,人们即是同等质地却色泽殊异的。然而,即使是现在,行走于烟尘世间多年之后,我看到大多是活得饥渴、狼狈的人,勤于把自己的怨怼削成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我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
遗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
青春是神秘且炽烈的,凡我们在那年岁起身追寻、衷心赞叹之事,皆会成为一生所珍藏。
才华既是一种恩赐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为炼炉,于熊熊烈焰中淬砺其锋芒。然而锻铸之后,江湖已是破败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时,才赋反成手铐脚镣,遂无罪而一生飘零。
活着,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万箭钻心,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的境地。因为美,容不下一点狼狈,不允许掰一块尊严,只为了妥协。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在时光中延展、牵连而形成乱麻。常常,我们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后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于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
当我们寻觅家,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用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让个我生命的种子找到土壤,把根须长出来。只有在炼狱中的人,才须耗费心神去熔铸、焊接,成形之后,还是一块冷铁。
冷铁无处去,要用牙齿一口一口嚼烂,成灰成土了,才还你自由。
梵谷“星夜”明信片背面,写着:巴黎的冬季冷得无情无义,但比伤心的婚姻还暖些。星夜,有着诡异的笔法,形成漩涡、潮骚,似不可违逆的力量,把人卷至高空,获得俯瞰的视界,但也从此囚禁在无边际的虚无之中。你淡淡下笔;生命里好多东西都废了,来这儿看能不能找回什么。冬天实在太冰,把颜料冻裂。
我那闪动着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的一个梦。
我想像,当风雪拍击窗户,唯一能给你热的,只有梦。
生命的秋季就这么来了。白发像敌国间谍,暗夜潜入,悄悄鼓动黑发变色。起初还会愤愤地对镜扑灭,随后也懒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况小小头颅。中年的好处是懂得清仓,扔戏服般将过期梦想、浮夸人事剔除,心甘情愿迁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仅剩的梦孵出来。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孵出来的一粒粒小梦,也不见得要运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声嘶才算数。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尘埃,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是啊!时间过去了,梦留下来,老朋友也还在。印在正面的那幅画令我心情激越。画面上,宝蓝、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逍遥的姿态散布着、幽浮着,占去二分之一空间。画面下半部,晕黄、月牙白的颜色回旋,如暴雪山坡,更似破晓时分微亮的天色。如此,桔梗之后幽黑深邃的背景暗示着星空,黎明将至,星子幻变成盛放的桔梗,纷纷然而来。
蓝,在我手上更丰富了。无需多言,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就这么望着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
本文来源:《小品文选刊》2018年第1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