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何为良好生活

陈嘉映: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

摘要:快乐天然是好事,不过,过得快乐不一定就过上了良好生活。


 

“良好生活”不是个僻奥的术语,是个普通词组。在伦理学传统中,它有点儿来历,来自希腊词eudaimonia。英语常把它译作happiness,中文再转译为快乐或幸福。Eudaimonia译作happiness,比较讲究的思想家更愿把它译作well-being。

 

快乐天然是好事,不过,过得快乐不一定就过上了良好生活。《西游记》里谁最快乐?好像是猪八戒最快乐。《石头记》里谁最快乐?想来想去,也许是薛蟠。回到现实生活,一个小官僚,性格挺开朗,人缘挺好,能哄住上司,也能应付同事下属,做点儿公务,然后吃点儿喝点儿玩点儿拿点儿贪点儿。他过得挺快乐,却不算良好。听说,雷政富就蛮快乐,当然,他被抓起来了,不快乐了。

 

反过来,顾准、遇罗克,为真理为正义事业奋斗,却很难说他过得快乐。耶稣快乐吗?《复活》里的聂赫留道夫,忏悔之前过得挺快活的,后来跟着马斯洛娃去流放,不那么快活了。但也许那时他才过上良好生活。

 

 Happiness有时译作快乐有时译作幸福,但这两个词的含义不尽相同。快乐多用在情绪层面上,情绪飘忽不定,此一刻你快乐,下一刻不快乐,再下一刻又快乐了。而且,当我们祝一个朋友快乐时,的确不止是祝他拥有一个良好的心情,还希望他拥有一份和他所处的环境、情境相配合的快乐,而不是那份被隔离出来的、简单心情上的快乐。

 

跟快乐相比,幸福得有那么一份稳定长久。有人只图一时快乐,但好像没有只图一时幸福的说法。幸福的最高境界好像是白头偕老,那是一年复一年的绵长生活。

 

除了长久,或者说,跟长久连在一起,幸福似乎还有某种伦理评价。居有所安,衣食不愁,身体健康,父母慈爱,夫妻和睦,子女出息,这可说是幸福的指标,或“外在幸福”。幸福还有内在的一面:老夫老妻过着幸福的生活,这不只在衣食不愁子女孝顺,也在他们禀性良善。幸福不只是“主观体验”,也不仅是各种幸福指数的集合,幸福靠人性中的美好来滋养。幸福的童年透着天真无邪,幸福的老年连着善良宽厚。我们有理由怀疑,卑劣的人能否感到幸福,或反过来说,无论卑劣之人感到什么,我们都不把它称作幸福感。没被抓起来的雷政富们快乐去吧,但我们不大愿意说他们幸福。

 

 

良好生活更多从内在方面着眼,幸福更多从外在方面着眼。良好生活更多与品格、灵性、有所作为这些更积极的内容相连。正如尼采早就洞知,在古希腊人那里,良好生活与行动不可分离,因此包含我们曾经谈到过的phronesis,实践活动中的明见。幸福跟什么年龄连着?跟白头偕老连着,跟童年连着,歌里唱到幸福的童年,但愿我们的孩子都有幸福的童年,哪怕他们的前景有点儿不妙。是啊,一旦公主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故事就结束了。成年男人当然有的衣食不愁有的缺衣少食,有的夫妻和睦有的家有悍妇,但在壮年身上,夺目的总是品性与识度,其他不足深论。相比之下,少年还未形成稳定的品性,老人身上,品性已经沉潜,我们也不再期待他大展宏图,于是,幸福不幸福就成了首要问题。

 

良好生活首先从品性、识见、作为着眼来看待生活。作为当然包括建功立业,但德修有进也是作为,依立功立言立德的古议,德修有进是优异作为中最优异者。所有这些,都跟成功学没多大关系。成功人士和不成功人士一样,有的过着良好生活,有的品格低下、灵魂干瘪。成功让优秀人物变得更加坚毅、从容、大度,而那些靠在浊世钻营得了官位得了钱财的竖子,得意张狂,变得更加浅薄低俗。

 

但在我们这个污浊的社会,谁能靠品格而不靠钻营取巧有所成就?古人说:有其人,亡其世,虽贤弗行矣。 我们今天的社会乌烟瘴气,怨不得大家要批评指责。但不要一味批评指责,更不要埋怨,尤须警惕因此习惯放松自己、放纵自己。谁应许过送给你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要是有人应许过而你年幼无知相信了,你长这么大了还继续相信就是你自己的不是了。我不敢引用狄更斯的那句名言,说什么我们的时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我只敢说,不管好坏,你生存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是有心好好生活下去,就得在这个社会现实里找你自己的良好生活。我认识不少真心诚意做事的人,多数做出了成绩,得到了一些回报。甚至,即使你做的事情是权力忌恨的,你固然会遭遇很多艰险,但多半会得到另类的回报。

 

我当然不是说,积德行善必会赚来各种幸福指数。在须摩提里也许有不移的果报,而我们的娑婆世界里,到处有偶然性,也难免明显的不公和悖谬。但也只有在偶然、不公和悖谬的世界里,才谈得上品性。如果一份品性定可换来这个世界的一份福报,那拥有品性就太合算了——你既得了品性又得了世俗好处,得了个双份。

 


 

耶稣宣扬一套新教义,法利赛人借彼拉特之手把他钉上十字架,文天祥正气凛然,慷慨赴死,遇罗克只是对红色对联提出异议,即遭残暴荼毒。耶稣、文天祥、遇罗克,他们过的是不是良好生活?良好生活的提法,着眼于不那么极端的人物,不那么极端的处境。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人的品性仍分成三六九等,但那里丧失了良好生活的任何可能。

 

文天祥杀身成仁,特蕾莎修女慈爱无边,曼德拉功彪史册,梵高完全自任于艺术冲动,这些大德大勇大才,我们界外钝根可望而不可即。但我们仍努力要过上良好生活。

 

我们不是颜回,他不改其乐,我们可能觉得苦不堪言。我们更不是耶稣,以一身尽赎人类的罪恶。我们有一点儿品格,有一点灵性,但远没有强大到单靠品格和灵性获得幸福,我们还想在最通俗的意义上过上好日子。

 

孔子关于君子的刻画,可引来做良好生活的图画,那生活的确令人向往。 后来,孔孟传统的仁义礼智信对两千多年的中国士人产生了悠久而深刻的影响,不过,它不是惟一的图景,关于何为良好生活,墨子另有想法,庄子另有想法。西方传统中,亚里士多德所设想的良好生活更是未尽相同于孔子所设想的良好生活,伊壁鸠鲁的图景又不同于亚里士多德,更不说后来基督徒所欲求的。那么,我们该选何种标准来确定良好生活?也许都不够好,惟清静解脱心如止水才是最高境界?如果“心如止水”是个好词儿,心如止水就好。但浮士德、梵高,不肯一日安生,却也没什么不好。生机勃勃不是良好生活的要素吗?最高境界这话,说说也罢,九九归一还要依人依事依境而定。

 

古人关于良好生活的想法已经多种多样,更何况,斗转星移,今天的社会和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今人的良好生活不可能尽同于古人。依我个人的观感,今人的良好生活跟日常生活、家庭生活、男女情爱有更多的联系,与此相应,何为良好生活这个问题,不只与男人相干;谁知道呢,论品格畅达、生活充实,女人说不定还超过男人呢。

 

 

哲学思考就事论事按理论理,在这个意义上,力求客观。但哲学道理,归根到底是跟我们自己相连的道理。我们可以根据某些标准确定什么是良好的导体什么是良好的绝缘体,这些标准跟我自己该怎样生活没什么关系。何为实在、何为知识、何为历史这些“哲学问题”则不同,寻思这种问题,总是跟我们自己有关系,是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问题。在这一点上,“何为良好生活”这样的问题最明显——但凡面对这问题,我们免不了会想:我过的是不是良好生活?看看身边的人,会想:谁过着良好生活,哪种生活不那么良好?我和我们应当怎样生活?不妨说,只对那些自己在问这个问题的人,“何为良好生活”才是个问题。

 

那么,如果我不敢妄称自己过着良好生活,我有什么资格回答何为良好生活这个问题?谁有资格?也许曼德拉、特蕾莎有。但我想,这里不要纠缠资格,因为这里的问题根本上是每个人在为自己追问,而非意在为别人提供标准答案。即使曼德拉和特蕾莎也不能为我们提供标准答案,他们的生存提供了光照,好让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品格和境遇中追寻自己的回答。


文章来源:《何为良好生活》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