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文学中的隐性价值

席慕蓉:画家、诗人、散文家

摘要:整个人类的心灵其实是一代代文学作品支撑下来的。

叶(嘉莹)先生是我的榜样,我要站着讲。我不是第一次来南开讲,但是跟叶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心里特别欢喜,来南开讲是我的荣幸。今天我想讲的题目是“隐性的价值”,我要分为三个部分,从我的少年时期讲起,当然,我的流离辗转跟叶老师是没办法相比的。我其实幸运多了,在抗战末期,没有直接受到战火洗礼。

文学不是小事

因为战乱,我小学提早入学。跟6岁半的孩子相比,一个5岁的孩子很多事情做不到。我记得很清楚,包括下雨天给我油纸伞上学,我不知道应该把伞收起来,所以把伞直接从同学桌椅中间拿出来,结果伞坏掉了。我小时候经常做这样的事,这是因为年纪小,然而因为不自知,我认为自己是傻瓜。

我很早入学,然后转学。5岁之前说蒙语,5岁之后上学说汉语,再过两年,我进了香港,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一年级,我最好的学习语言的黄金时光,学习广东话。

我永远是一个“转学生”,在陌生的教室里面遇见一群陌生的同学,永远被称为“陌生人”。而因为年纪太小,我不知道人类的本能是排斥陌生人的,我以为是我很招人厌,我有缺点。所以在香港,开始的一年很辛苦,我不会说广东话。好不容易有了五年的时间,我会讲广东话了,五年级的老师教我们背《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五年级国文老师,跟整个小学同学,终于成为我甜蜜童年里的一个启蒙者和陪伴者。五年的黄金时光在香港度过,香港是我童年的原乡。后来我初中二年级到了台湾,好不容易形成的死党们又分开了。

我不断成为转学生,于是性格中很惶恐,常常觉得被别人排斥。生命的难关有的很早来,有的很晚来。我的难关是在从香港到台湾读书的那段时间来的。因为一直在转学,可能脸皮也就渐渐厚了,无所谓了。有过小时候感受到敌意和陌生感的经历,那样的童年,其实不容易过来。

我讲自己遭遇的原因就是,是什么让我不寂寞呢?当然老师给我的微笑是让我安心的。我到现在还保存初中二年级的日记本,记录着老师每天的言谈。直到有一位老师送了我一本日记本,我开始拿起笔来将心中的寂寞写在本上,才真正交到我这一辈子的第一位朋友,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的朋友。2012-2013年我在台东美术馆开了一个画展,除了展览我的油画和素描外,还展示了我手抄的诗,并把初中二年级写的第一首完全不通的诗拿了出来。我用的是彩色影印,因为日记本都黄了。已经发黄的纸张,很幼稚的笔触,却是心灵的本真。寂寞,孤独,知道不能再去打扰父母,父母已经够辛苦了。这些跟别人说不清楚,说不出来的话我说给日记听。日记是世界上不会离开我的朋友。它是我写作的开始。

很多人说,写诗的人是风花雪月的。如果我要辩论的话,我会说,风花雪月都是实在的,是一个概念,十几岁少年的孤独和寂寞却是真实的,不是风花雪月,拿起笔来写出来能够得到救赎。就像有一天我读了叶老师的书,叶老师说,读诗和写诗是生命的本能。

叶老师从小在文学的环境中长大,后来在辅仁大学遇见顾随老师。在这个压抑的沦陷区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光明会来。在被异族欺凌的日子,文学支撑了师生间的感情。所以叶老师上课记顾随老师的笔记是每个字都不会落下。6年时间叶老师记了8大本笔记。这8大本笔记本跟着叶老师走了很多地方,叶老师说,“因为我知道这些笔记一旦散失,永远无法弥补。”

今天我跟着访问的记者去做旁听生,到了叶先生的家里,我偷偷地问叶老师一句话,我说“叶老师,我知道在台湾白色恐怖期间,师丈坐了牢,叶老师也受牵连坐牢。您原来抄家的时候很多东西都被毁掉,这些笔记他们怎么没有拿走?”叶老师说:“他们是翻过,但是他们看都是诗句,没有价值,就放过了。对他们没有价值的东西,对我是宇宙的唯一。”

这八大本笔记对叶老师说是宇宙的唯一,对别人说好像没有价值。所以,在这里我可不可以说,这个就是我说的隐性的价值最好的证据?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看不到文学的价值。学文学干吗?风花雪月;写诗干吗?怪物。

我们知道文学的价值,但我们怎么让别人知道文学的价值?我觉得这就是叶老师正在进行的事情,也是我们南开所有叶老师的学生将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文学对人的影响,让人对世界的态度,作为一个民族的支撑,其实,这应该就是文学。所以,我今天的第一段大概要说,我们文学的价值在隐性的价值里面,在场这么多朋友都了解;但是我觉得还有很多的人,他们不敢说了解,为什么呢,因为大部分人认为,这是小事。如果你可以很坦白地跟人说,写诗、读诗是生命的本能。这个价值就出来了,这是我期望的,也是叶老师期望的。整个人类的心灵其实是一代代文学作品支撑下来的。乱世里面所谓的政治力量让人晕头晕脑,但是当我们回头去看,人类的尊严,从李杜的诗,辛弃疾、苏东坡的诗来。读他们的诗会受到鼓舞,读者会认为我明白了。

昨天,我听到谷羽教授读的一首诗:《野生植物》,听完我就不会忘记了。作者是马来西亚诗人云鹤:“有叶没有茎,有茎没有根,有根没有土,那是一种野生植物,他的名字叫华侨。”

我的经验

现在我想要讲第二个题目,是“我自己的经验”。

内蒙古有一位民族英雄,嘎达梅林。有一首歌唱道:“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不落长江不起飞,要说起义的嘎达梅林,是为了人民的土地。”

那个时候清朝让军阀张作霖去占牧民的土地,想办法将牧民赶走,将土地拿来。草原上的牧民忍无可忍,有一位英雄起义,就是嘎达梅林。他领着武力少得不得了的部队跟军阀对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两年之后,他在撤退的时候,单枪匹马被射杀在老哈河的河水中。这首歌,慢慢地隔了很多年以后,在草原唱起来。我是1989年8月底第一次见到蒙古高原,很多人都说过自己对故乡充满了回忆,想念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中国的南方度过的,所以我一直到了1989年46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踏上了我父亲和母亲的故乡,我的原乡。我有很多家乡,香港是我童年的家乡,比利时是我青春的家乡,台湾是我居住这么多年的地方。但是我没有故乡。故乡是什么?故乡是你要生在那里,或者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家族要一直都在那里,就算你在故乡住了9年,住了19年,住了29年,虽然你离开了那里,但只要你父亲、你母亲还住在那里,就是你的故乡。

在我1989年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先到了我父亲的家。他们唱给我的第一首歌是《弯泉》,弯弯的泉水,是我老家的名字。他们说40年来第一次有一个从远方回来的孩子,所以给她唱故乡的歌。第二首歌非常沉重,歌词的汉语意思是“北方飞来的小鸿雁,不落长江不起飞”。但是蒙文意思是说“不落西拉木伦河不起飞”,西拉木伦河是我母亲家乡一条大的河流。然后家乡人就说了这个英雄的事,嘎达梅林与军阀的对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我当时的感觉,觉得那个调子很沉,很好听。我第一次回家乡,就去找了父亲的草原,找了母亲的河。大概十几天就回来了,当时一个报纸叫我写文章,我不知道能写多少,但是我还是很努力。我找到没有课的周末,跟我的孩子告假,跟我的先生告假,自己开车到郊外我的一个小画室,带了干粮。为什么要躲起来呢?因为会流泪,因为知道自己会一塌糊涂。

我开始跟那位编辑说,我可能不写,可能会没有感觉。但他还是让我努力试试看,所以我就开始写了第一篇。后来我发现不对,这十几天内发生的事情,不是只有十几天,是我40多年存下来的。我后来就一个月写一篇,一个月写一篇,写了十篇。在写的时候,就会常常想起嘎达梅林那首歌,那个比较低沉的调子。

一直到2005年,我到了呼和浩特,跟一位朋友请求,能不能请一位老师来跟我讲蒙古的历史。我的朋友帮我介绍了义都合西格老师,内蒙古大学的教授。老师慢慢地讲,大约讲了一个小时的时候,我想起了嘎达梅林,就问能否给我讲下嘎达梅林。结果义都合西格老师突然就不一样了,他本来是一个很严格的老师,在讲蒙古的历史,文化的核心与沿革。但在提到嘎达梅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他说“我见过他”。我在想,历史上的英雄怎么可能见过他。义都合西格老师说,我小时候他抱过我。我鸡皮疙瘩就起来了,一个历史英雄,虽然是近代的,还是离我很远啊,一个英雄人物。老师说:

那是我5岁的时候,那时家乡又是军阀又是盗贼来作乱。那个时候嘎达梅林起义了。有一天晚上,又听到很多响动,所有的大人都躲起来了。但大家就忘了,把一个5岁的男孩放在床上。我睡着觉忽然一个人掀开门帘进来,个子不高,笑着问我,人都去哪里了?

我就一指,他们都在那里。嘎达梅林就把我抱出来,到在那个毡房外面。他大声地说:“出来,不是别人,我是嘎达。”哇,所有的人都从躲的地方出来了,然后那些大人脸色都很不好意思,一方面觉得羞愧,怎么自己的人来了,我们竟然还躲起来;可是一方面又是很欢喜的看到我们的英雄来了。大家就把英雄请到里面,坐到最尊贵的位置上,所有的女眷就开始去煮饭。这真的是一个很温暖的晚上,本来觉得是一个大祸临头的时候,有个人告诉你说,我不是敌人,我是你们的英雄。

义都合西格老师给我讲完,离开旅馆以后,我就一直想:有一个东西超过老师给我讲的那个感觉,我非常兴奋,我想这是什么?这个价值比他教给我的东西价值还要巨大,但是我说不出来。一直到有一天,我向别人转述的时候,我明白了。我写了一本书叫《写给海热汗的21封信》,这个海热汗是我虚拟的一个内蒙古的孩子,可以是男孩子的名字,也可以是女孩子的名字。我虚拟了这么一个孩子,我虚拟写信给他,一封一封写,我写了6年,最后出了本散文集。在写中间一封信的时候,我想通了,我觉得这是历史上的一个真实生命的联结,当然我到现在也没见过嘎达梅林,我没见过英雄,虽然对他了解不深,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觉得这都不算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义都合西格老师将他5岁时候感受到的温暖的晚上原原本本地都给了我,好像我就是义都合西格老师,我看到那个英雄进来了,我指给英雄看说,我们的家人躲在哪一带,然后我听到英雄说“出来吧,我是嘎达。”所以这个英雄用血肉之躯已经站到我的生命里面了,那我给海热汗写信说,我把这个感觉传达给你,我相信有一天你将它讲给别人听的时候,他也能感觉到这个历史上的联结。

我一直觉得,如果我能重读一次大学,如果我能的话,我很想去读历史系,很想去读人类学系,也很想去读社会学系,我想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整个欧亚大草原东起大兴安岭,西到多瑙河,几十万平方公里的草原上面所有的山脉是什么呢?是东西走向,没有南北的阻隔,几十万平方公里的欧亚大草原本身就是文化的传播走廊,从新石器开始一直到现在,多少人、多少族群、多少不同文化、多少战乱的时刻、多少温暖的晚上、冷酷的白昼,我们遇见多少这样的经验,如果写到历史书里,它是冷的,但如果有人给我们讲一段一段一段像义都合西格老师那样亲口的经验的话,历史的联结就活起来了。在历史学中,除了专门的著作以外,还能够读到这么活生生的生活,我们和历史的联结就更加紧密,这就是文学的价值。

口述的历史

在第三部分里,我想跟大家讲一些口述的历史。如果各位曾在草原旅行过,或者看过什么电影、什么图片,就知道草原是茫茫无边无际,什么都没有。实际上,这里有两个隐性的价值。除了草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几千年中间,在这里走过的游牧族人群都很珍惜草原,什么都没有毁损。那么什么叫建设?我们现在说的文明建设都是看得见的、摸得到的,不管是大教堂、大车站、大飞机场,都是文明,显性的。但是各位,我们从来都没有想到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隐性的文明。这个隐性的文明,就是游牧文明。但是游牧文明怎么样让人了解呢?当我们到了那里以后,我第一个感觉也是,都没有一个人,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其实是多少人走过却没有留下痕迹。我以为这就是最正确的解释,但是我错了。我最近才得到一个真正正确的解释。北京的一位学者刘书润教授说,“游牧文明是草原、牧民、牲畜的合一,游牧文明的核心是草原、牧人跟牲畜。” 我以为这么多游牧民族走过,什么都没有留下,才是珍惜草原,这一部分是对的,但是也是错的。为什么呢?游牧民族走过这个草原之前,草原并没有生产力,是几万年、几千年以来无数的游牧族群带着他们的牲畜走过草原,草原在经过反应之后,才有了生产力。草原和森林占世界三分之一,可是我们对于这个占世界土地三分之一的游牧文明完全不了解。

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呢?我们觉得草原好像沙漠化了,所以草原应该回归大自然,禁牧。我们认为草原的敌人是游牧,是放牧,是牧人,所以我们把草原禁牧了。你知道李书润老师怎么说的吗?他说真正有经验的、有学问的是牧民呀,不是坐在教室里的专家。牧民跟他们说,把这个地方圈起来禁牧,第一年好像草多长出一点,恢复了一点,但到第三年,牧草不见了,因为杂草生长了。原来在蒙古草原上有600多种牧草,甚至上千种,最好的、质量最好的有600多种,分布在蒙古的各个草原上。但是三年之后,很多种类减少了,长出了杂草,这是没用的。三年之后,给羊吃的草减少了,羊关起来用饲料喂,营养是不够的,所以那些牧民要把羊赶来赶去。史记中“逐水草而居”是有学问的,但是简单了一点。逐水草而居有很多学问。现代的人觉得没有必要。

这个世纪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朋友问我,他说蒙古高原在新世纪对世界有什么贡献?我很谦卑地回答他,现在想,这个问题怀着一种骄傲。我当时的回答是,在经济,科技上我无法回答,但是蒙古高原是世界上仅存的几个原乡之一,蒙古高原让我们心安。我的回答太软弱了。我这个回答有十几年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心都变了,谁在乎心安?谁在乎原乡?我们要的是经济发展,我们要挖露天煤矿,我们要挖稀土,我们要天然气,我们要种棉花,我们让所有牧民住到楼房里。我曾听一位旗长说,如果我能让所有的牧民住到楼房里,我就满足了。住在楼房里的牧民能做什么?我们给他们退休金,越老给得越多,他拿了退休金做什么?过日子啊。过日子应该怎么过?日子应该过得有成就有贡献才算。不是说我领你的退休金就是过日子。好像不是只有牧民,农民现在也是这样,住在楼房里。

去年,又有一个人想采访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把我带到海边。把摄影机放在岸边的堤防上,让我站在海边,那时候正涨潮。这个人问的问题都很好,直到他问我,请你说一说草原的价值?我愤怒了,这个问题我已经被问了十几年了,我反问,你的肺有什么价值?你的肝脏有什么价值?摄影师以为是哪里得罪了我,以为是海水涨潮打湿了我的衣服。后来他明白了,这好像是问我你是左手更有用,还是右手更有用?

我突然明白这个问题了,可我用了二十多年,今年我看到我的原乡,我终于知道我可以为我的游牧文化自豪和骄傲。而且可以理直气壮,再不软弱谦虚。能够让草原保存到现在,就是游牧文化和所有的族群,对这个世界做的最大贡献。我们到了现在才疼惜我们的地球,知道重视环保。可是哪个牧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珍惜身边所有的资源?

我在这里给大家读一段刘书润教授所说的话,我记在《给海热汗的21封信》的第21封里,题目就叫作《草原的价值》,他说得太好了,所以我要在这里读给大家听:实行禁牧是错误的,牧民说长期不放马,原来给马吃的草就不见了,长期不放羊,原来羊喜欢吃的一些牧草就变少了,这些现象,让研究草原的学者也极为惊讶。围封禁牧的草原刚开始好像是有点恢复的样子,但是禁牧5年以上之后,草场就变得老化了,原来没有母畜进入之后,物种减少;优良的牧草换成劣质草,即使在荒漠地区禁牧三年以上,也出现了同样的现象。因而刘教授说,特别是荒漠,绝对不能没有骆驼。牲畜和草本来就是草原生态系统里面两个重要成员,放牧牲畜以适度为佳,最好的办法就是游牧,刘书润教授说,草场分割、按户经营也应改变。他说任何单独的草场都是没有价值的,草场的价值在于组合,游牧民的权利不是居住权,不是个体权,而是移动权,集体权,牧民最怕孤独,草场最怕分割,草场自古就是共有、共用,草场私有是牧民和草原的大敌,草原是我们的母亲,不能任由它的儿女肢解、分割。

在最后一封信里,我给海热汗说“我写到这里,我要特别告诉你听,刘书润教授不是蒙古人,他是汉人,所以这个世界上,草场是共有的,不是我们蒙古人自己的。”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人会说,怎么会这么讲呢?这会让蒙古人可惜的,我说不是,草场是属于地球上每一个人的。是游牧文化里面的蒙古人来到草原,保护了草场几百年,而游牧文化里的更早的人群把草原从新石器时代一直到现在保存了这么多年,而这都是我们看不见的,属于生命最珍贵的价值。叶老师在今天早上说,她所记得顾随先生在上课的八大本笔记本,是宇宙的唯一;这个价值其实跟我们的占地球三分之一的草原、森林的价值是相同的,都是宇宙的唯一。所以今天南开大学的所有同学,如果我在这里讲话有不礼貌的地方,请你们要原谅我,因为有些事情丢掉了是回不来的。草原丢掉了,就永远回不来了。谢谢大家。

(本文为作者于2014年5月在南开大学做的演讲)

本文来源:《光明日报》2014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