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有书真富贵

  

  王子今:教授

  有书真富贵

  有书真富贵。记得少时读溥仪《我的前半生》,对其中说到的一联印象颇深:“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据说是载沣所书。这或许也可以算是清宫文化的一个侧面,告知我们在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那里,也有精神生活的向往。

  我多年学习秦汉史,知道秦汉时期“富贵”追求已经成为社会风尚。陈胜佣耕,言“苟富贵,无相忘”,项羽也有“富贵不归故乡”如何如何的名言。《后汉书·郎顗传》说到“君子耻贫贱而乐富贵”。《三国志·魏书·王昶传》也说:“富贵声名,人情所乐。”汉印可见“富贵”“大富”“至富”“长富”“常富贵”等文字。又有“王富之印”“毛富之印”“周常富”“孙贵”“茆寿贵印”等,反映“富”“贵”作为人名用字已经相当普遍。但是我们也看到开明人士对“富贵”的清醒认识,如“卒富贵不祥”“富贵无常”“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久乘富贵,祸积为祟”“富贵生不仁”“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等,都透露出积极的人生智慧。而见于《汉书·韦贤传》的邹鲁地方民谚“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可能是比较早的把物质财富和文化经典予以对比,并显然看重后者的说法。

  有书真富贵!精神超越物质,知识超越金钱,教育超越货殖。这应当说是比较高明的意识。宋人吴可《秘古堂诗》写道:“群儿只解秘金玉,百岁作痴空润屋。君家胜味渠不知,掉头归来北窗读。插架整整三万签,谁何有书真不然。是中大字到蝌蚪,补亡应得由庚篇……”作者似乎更看重的是古物收藏,因言:“摩挲鼎彛自笑语,碧晕堆花久瘗土。悬知百好堕儿戏,此物一出吞万古。”(《藏海居士集》卷上)但是就“北窗读”和“秘金玉”的比较,可知是倾向读书的。宋代还有一位知识分子方夔,有诗作《续感兴》,其中写道:“昔时累科举,读书患不足。天今予我暇,有书真不读。煌煌百圣心,清彻寒泉玉。遗泽存读书,浸作生民福。静观灵台中,万象森在目。天寒境自明,欲浅机自触。斯文化异端,骎骎即深谷。晞颜以自励,吾欲求之复。”(《富山遗稿》卷三)诗作以“读书患不足”和“有书真不读”的对比,似乎表现出欲对书中“煌煌百圣心”实现真正的理解而与世俗“万象”保持一定距离的自由追求。在人们都迷信“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人人“累科举”的时代,这种“自励”精神也许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内心真正的富足。

  有书真富贵?对“书”的认识,对“书”的情感,也许还可以进入特别的境界。作为读书人,有时会产生有关求书、藏书、读书、写书诸种关系的遐想。辛苦淘书的年龄段已经过去,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现在是“有书”了。但是书的真正拥有,恐怕不是仅仅揽入室中,排在架上。过去有“束之高阁”的说法,今天这种情况在我这里就确实存在。不读,不认真读,不能切实读懂就放在一边,这样的情形,使得自己的书房收存了很多事实上的“死书”。用一个不大妥当的比喻,就好像旧时的后宫,秀女是不少,但很多人其实都没见过皇帝,于是造成了美的浪费、美的戕害。王安石《明妃曲》尤其脍炙人口:“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有人根据《后汉书·南匈奴传》记录,指出当时并无所谓“毛延寿”之事,昭君出行,乃是因为“入宫数岁不得见”,于是心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宋·李壁:《王荆公诗注》卷六)。现在想来,实在应当亲近自己书房里的每一部书,认真研读,认真理解,“怜”“惜”其中的“颜色”和“意态”,让它们一一展现其内在的明丽,并留驻在自己的心中。

  本文来源:《人民日报》2016年12月27日。

  摘要:有书真富贵!精神超越物质,知识超越金钱,教育超越货殖。这应当说是比较高明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