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文化的雅俗与精粗

邵燕祥:诗人

摘要:雅文化中也有粗文化,俗文化中也有精文化。粗不见得不好,粗可以切磋琢磨而为精,加工不成的,才是粗粝、渣滓。俗也不见得不如雅,俗文化中的精品可与雅文化中的精品并列而无愧,胜过了雅文化中的粗次劣货。

不是说文化也有雅俗之分么?

什么是雅文化?什么是俗文化?

形而上是雅文化、形而下是俗文化?风花雪月是雅文化、柴米油盐是俗文化?

是不是可以说:雅文化是书本文化,读书人的文化;俗文化则指非书本文化,不读书人的文化?

我以为,雅俗之外,还有精粗之分。依照加工程度的粗细深浅,历史积累的多寡厚薄,而判为精文化与粗文化。

雅文化即等于精文化,俗文化即等于粗文化么?

不。它们之间互有交叉的关系。

拿琴棋书画来说,这历来是文化的象征。

伯牙的《水仙操》,嵇康的《广陵散》,自然都是雅文化中的瑰宝。司马相如一曲,即使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吧,毕竟打动了卓文君小姐的心,开后代无数“琴挑”之先河;后来人据此作《凤求凰》,大有俗文化的味道了,但因为本事中的司马相如是一代才子,雅人深致,此曲仍得算作学院派。既然如此,那《儒林外史》末回写当裁缝的荆元,弹起琴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鸟雀们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宛转,令人凄然泪下。如此技艺,如此风格,恐怕也要归入雅文化之属,何况荆元还能写字,会作诗。至于其字其诗,是精是粗,另当别论。

古琴古筝,能演奏的和能欣赏的都愈来愈少了。两千年前它可能还是雅俗共赏,今天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雅文化。近百年来俗文化中也有琴,首推胡琴,京胡、板胡,是从戏曲的广场走向民间,一琴在手,足以抒情,或托清唱。除了京剧,南方的弹词、北方的京韵大鼓,颇有一些深入人心、传唱久远的曲目,算得上精文化的。俗不伤雅,是“提高指导下的普及”,例如“子弟书”唱词,没有点排律歌行的功底是写不出的,乃是俗文化中的精文化。

说到弈棋,一局相持,斧柯烂尽,这在历史上带着仙缘道气,“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何等执著。“闻道长安似弈棋”,谁人识得《桔中秘》”,又包含着哲学、数学,也有参透人生和政治的悟性。它的最高层次,既属雅文化,又是精文化。有高则有低,俗文化中也有份;马路边,路灯下,退休老人消闲解闷,画纸代枰,楚河汉界,也自出将入相,走马飞车,这是雅文化向俗文化的延伸,尽管棋艺难精,那聚精会神的情趣,观棋不语的境界,却都弥漫着文化的气氛,强似等而下之的呼卢喝雉、滥赌输赢的粗俗。

琴棋以外,特指的书画自然是雅文化。但在雅文化中就有着精粗之别。或匠气难除,或附庸风雅,够得上所谓“雅得那么俗”,甚至流于粗俗。倒是俗文化中,像杨柳青的年画,有童心的想象,有朴拙的笔趣,俗中透着雅,其中不乏精品;我宁取后者,不取前者。

饮茶,普遍于中土。陆羽总结出《茶经》,是“普及基础上的提高”。“晴窗细乳戏分茶”,无疑是雅文化中的精文化。品茗与品茗不同:“寒夜客来茶当酒”,未必讲究,但是雅文化;“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泡茶馆的士绅商贾,于茶叶、用水和茶具上虽然讲究,却是俗文化。溽暑天喝大碗茶,在茶文化中是末档了,但是实惠,粗文化中许多具有这个特点。同样入于口腹的如酒,酒文化源远流长;梁山好汉津津乐道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粗则粗矣,俗则俗矣,其实也最实惠。酒文化以谁为主体?是造酒的人,还是喝酒的人?在最高档的酒家,饮用最高级的酒水的人中,有不少也许不但是广义上最没文化的人,即于酒文化也是末流,酒囊饭袋,饕餮而已。出入筵宴而能成为美食家的,才是烹饪文化的内行,而真正的美食家光是知道哪儿有什么好菜是不够的,此所以《北京人》中的江泰,虽号称“爱吃,好吃,懂得吃”,毕竟还上不得美食家的台盘也。

一句话:雅文化中也有粗文化,俗文化中也有精文化。粗不见得不好,粗可以切磋琢磨而为精,加工不成的,才是粗粝、渣滓。

俗也不见得不如雅,俗文化中的精品可与雅文化中的精品并列而无愧,胜过了雅文化中的粗次劣货。心有所感,论证不足,也只能叫“粗论”了,请从身边实际生活中多方印证之。

本文来源:《闭门日札》,东方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