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春节春联

  

  柏杨:作家

  春节春联

  去年(丙午)阴历正月初一日,是阳历一月二十一日,眼看再过几年,阴阳历之年,就要合而为一。可是今年(丁未)的阴历正月初一日,却是阳历二月初九日,两者距离,反而越拉越长,盖阴历过得不可开交时,索性“闰”上一月,人为的四季就跟天为的气候配合矣。去年是闰三月的,这种办法妙不可言,不过一个人如果生在闰月,做起生日可麻烦啦,每隔三年,才有一闰,而闰月是顺序而上的,再闰就闰四月啦。势必要等到五十三岁那一年,才能过第一次生日,才高折寿的朋友,恐怕还等不到那一天哩。这比阳历要差劲得多,阳历如果生到二月二十九日,因为是固定的,每隔三年,还有一个生日可以庆祝,情况大不相同。

  但阴历也有它的好处,二十四个节气,像太平洋上国际时间变换线一样,把太阳的光线计算得清清楚楚,每一个节气都是一把看不见的锯,大自然在该锯之下,裂成二十四块。好比“冬至”吧,俗云:“吃了冬至饭,一天长一线。”过了冬至,白昼就一天一天的长,黑夜就一天一天的短啦,阳历就没有这么显明的标竿矣。我们说这话,不是仍怀念阴历,相反的,不但不怀念阴历,甚至对阳历也不满意。联合国正在研究一种新阳历,该新阳历比现在流行的阳历还简单,一年十三个月,一月二十八天,星期几永远固定在某一日,既便于记忆,也便于发饷,另一天作为世界日,全世界人类一齐休假。但新阳历似乎也有毛病,十三个月就难分春夏秋冬啦,也难分上半年下半年啦,而十三个月加上一天世界日,好像仍多了一点,百年千年下来,照样要乱。呜呼,千怪万怪,都怪上帝,他老人家如果吩咐地球转得稍微快一点或慢一点,岂不一切都解决了乎哉。

  当初中华民国成立,推行阳历,小民耳朵发背,认为“阳历”者,“洋历”也,颇起反感,加上五千年的风俗习惯,当然难改。政府就祭起了两项法宝:一个法宝是逢到阳历之年,派出警察,喝令商店关门。另一个法宝是逢到阴历之年,也派出警察,喝令商店开门。如此这般,闹了二十多年,一直闹到抗战爆发,大概筋疲力尽,这才把阴历年改成“春节”,维持颜面。

  “春节”就是年,年就是“春节”,除了官文书,没有谁说是春节的,说的仍是“年”,这个年是二十四节气外最大的节气,要过了上元节——也就是元宵节,才算过完。在这十五天中,农村就像僵死一样,行旅的客人,连个买饭的地方都找不到,真能饿死到道旁也。

  春节唯一的活动是吃和玩,盖阴历年适逢严冬(过年而不是严冬,犹如过耶诞而不下雪,总觉得不够劲),正当农民休闲。夫小民一年忙到头,既没有星期天,也没有孔丘先生诞辰这类的例假,过年是唯一光明正大地歇上一歇的机会。不要说男人,就是比男人还要辛苦的女人,从正月初一日到正月十五日,半个月期间,连根针都不准摸,孩子们的钮扣掉啦,也只有等过了元宵节才能缝。据说,谁要是胆敢碰碰针,挨挨线,或拿拿剪刀,她的手就一定会生疔疮,盖玉皇大帝规定如此,特派天兵天将,各处巡查,不容违犯也。这个迷信含义深刻,有百利而无一害,大概专门对付那种在过年时仍不放过小媳妇的凶恶公婆,给小媳妇一项天赋自由。

  不知道读者老爷有没有一种感觉,凡是遇到了啥子节日,报纸就没啥可看的,有时该节日过于庞大,报纸还多出几张,按说应该有啥可看的吧,结果反而更没有内容,只要望两眼就望尽啦。无他,应景的文章太多。所谓应景的文章,也就是形势比人强——手不由己的文章。以前面介绍的孔丘先生诞辰为例,届时也,大批名人出笼,满坑满谷,无一文不猛捧,张大亨研究他阁下的“仁”,李大亨研究他阁下的“恕”,翻来覆去,引经据典,都是别人说过几万遍的,不但没有新的意义,连旧的意义,因为辗转抄录,也走了样。这种文章,似乎只有三个人看:一个是检字工人,一个是校对,一个恐怕就是专门拣骂的朋友矣。

  春节自然也有应景文章,不过春节的应景文章却是民间的,虽然同样很俗,却不讨人厌恶,盖俗也是出自内心的俗,有时一个字就含有一本书都说不完的意义。初二那天,柏杨先生去一位朋友家拜年,该朋友破大门上倒贴了一个“福”字,不由大吃一惊。他阁下也曾上过学堂,怎么连字都分不出上下?于是一进门就立刻指正他的错误,喊曰:“老哥,你的‘福’倒啦。”依闻过则怒学说,我想他一定要跳高的,岂知他不但没有跳高,反而笑眯眯曰:“福到啦,福到啦!”盖“倒”、“到”谐音,取个吉利也。虽是应景,但穷极生疯之象,也动人心魄。记不得哪本书上看过,一位也是爬格子动物,索性在门口贴上一联,曰:

  一棒打出穷鬼去

  双钩搭进财神来

  这应景文章就非常结实,其穷凶极恶之状,与柏杨先生好像表兄弟。不过该家伙似乎手头仍有几文,还可买“棒”买“钩”,柏杨先生只好“一脚踢出穷鬼去”“双手拖进财神来”矣,哀哉。

  本文来源:《倚梦闲话:剥皮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4年版。

  摘要:“春节”就是年,年就是“春节”,这个年是二十四节气外最大的节气,要过了上元节——也就是元宵节,才算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