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常培:语言学家
中国人与中国文
——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在昆明广播电台讲演
语言文字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结晶,这个民族过去的文化靠着它来流传,未来的文化也仗着它来推进。凡属一国的国民,对于他本国固有的语言文字必须有最低限度的修养,否则就不配作这一国的国民。
中国有将近五千年的历史,开化很早,文化很高,从有史以来就有文字的记载。这种文字属于衍形系统,在世界各国除去埃及和苏墨利亚的古文,很少和它相同的。它的形体比较繁难,含义比较复杂,从这方块字的本身又得不到什么发音的符号,所以很不容易认识。回想我们从小时候开蒙读书以来,在识字一方面真不知花去了多少冤枉工夫,从教育的观点来讲,这是很不经济的。最近几十年,有些人很热心的提倡汉字改革运动,由这种运动的结果,便产生了注音符号、国语罗马字和拉丁化三种辅助汉字或代替汉字的东西。关于这方面的批评,容我另外再讲,现在先就汉字本身来讨论中国人对于中国文应该具有的最低程度。
对于中国文的修养,第一步先得识字,这本来用不着多费话的。可是认真讲起来,识字就不是一件容易事。能够认识现行的方块汉字已经很麻烦了,若是推溯它得形的来源,似乎还得知道从刻在乌龟壳儿和牛胛骨上的甲骨文,铸在钟鼎彝器上的金文,再经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几次演变,才成了现在的样子。若是分析它的结构,似乎还得认清拟象物形,近乎图画的“日”“月”,视而可识,察而见意的“上”“下”,会集两文,比类合谊的“武”“信”,半形半声,音义兼顾的“江”“河”等等,知道他们在组织上是不同的。再从意义来讲,例如:“东”“西”“南”“北”四个字,“东”本来当“动”讲,从“日在木中”得义,后来转变为东方。“西”象“鸟在巢上”之形,日在西方而鸟西(栖),因以为东西之西。南“南任也”,草木至南方有枝任也,从术,羊声。(段玉裁注:“《汉书·律历志》曰:‘太阳者,南方。南,任也。阳气任养物,于时为夏。’云草木至南方者,犹云草木至夏。有枝任者,谓夏时草木畅懋丁壮,有所枝格任载也。故从术。”)“北”当乖戾讲,“从二人相背”。本来是古“背”字,引申为北方。《尚书传》,《白虎通》,《汉书·律历志》皆言北方伏方也,阳气在下,万物伏藏,亦乖之义也。……固然,每个字的意义没有能离开上下文而存在的,从应用的眼光看,只要知道那个字“约定俗成”的用法怎样也就够了。可是要想推究那个字得义的原由,那就非得稍有字源学上的常识不可。至于汉字的读音更较困难了,因为方块字的本身表现不出什么音素来,不能看见字形便念出声音。谐声字的偏旁最初本是当声符用的,后来声音递变的结果,它不单不能代表声音,反倒会耽误事。例如“刚愎自用”不念“刚复自用”,“茜纱窗外”不念“西纱窗外”,“始作俑者”不念“始作诵者”,“狮子吼”不念“狮子孔”。还有因为形近而念别字的也不胜列举,例如把“枵腹从公”念成“楞腹从公”,把“鬼鬼祟祟”念成“鬼鬼崇崇”,“斡旋”念成“干旋”,“匕首”念成“叱首”,都是一时传作笑话的。(参看我所作的《误读字之分析》)。我讲这一段话的意思,并不是希望人人都成了文字学家,我只希望一般人对于汉字的形音义稍微有点儿常识,也许对于认字上减少一些困难。如果教给小孩子认字的时候,能够把形音义三方面都用极浅显的话剖析透澈了,我想总比让他囫囵吞枣的效果大的多。
为什么要识字呢?当然希望一般人对于现在和以前用这种文字所写的书能够看得懂。篇章是由字句积累而成的,假如不识字,尽管有多么好的文章,多么有用的书,如何能得到益处?要想了解今人或古人所写的东西,第一先得把逐字逐句的意义弄清楚了,不单每个字的意义丝毫不能含混,尤其是这个字在这句话的上下文里的实际的用法怎样,更不能拘泥沾滞,一成不变。字句弄懂了,然后标出每段的大旨和全篇的主意来,这便是古人所谓“离经辨志”的功夫。必须这样才算当真读过一篇文章,读过一本书。假如模模糊糊随眼滑过,看到后半,忘了前半,主旨所在,内容所包,一概茫然。纵使读过万卷书,恐怕依然书是书,我是我。古人称赞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请大家不要误会,“不求甚解”并不是“不求解”。像汉朝秦延君说“尧典”二字至三万余言,那叫做“甚解”,若是模糊影响,当解而不解,就算是“不求解”了。奉劝正在读书的朋友们不要邯郸学步,冤枉了陶渊明!
光能了解别人写出来的东西,而不能把自己心里蕴蓄着的情感或意思,清晰明白的用文字发表出来,那还没有具备现代国民的资格。了解是“知”的功夫,发表是“能”的功夫,“知”和“能”应该并重的。在看书或读文的时候,对于别人构思的程序、布局的先后、文法的组织、修辞的技巧,当真能够了解的透澈,耳濡目染,浸润久了,慢慢的自然而然的就会得心应手培养成自己的发表能力。我们生在现代,自然无须模拟古人,去作那和实际语言不相应的死文字;不过就是用白话来写文章,也不能信口开河随便胡扯的。无论讲话讲得多么好,嘴里说的和笔下写的总不能完全一样,这就是古人所谓“文不逮言,言不逮意”。记得民国二十二年我在南京中央广播电台讲演,赵元任、林语堂两先生在上海听。后来他们告诉我,原稿上有一个字,我讲的时候说了十七个字。可见“话”和“文”的分别,并不限于“白话”和“古文”的分别。要把口语写成文章,至少要经过构思、排列、剪裁、润色的几道功夫。我尝说现在的人作文章,常犯不知“镕裁”的毛病。什么叫做“镕裁”呢?这是借用刘勰《文心雕龙》上的两句话。他说:“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再往浅一点来讲,就是说一篇文章总得有个主要论点,造句遣词不能犯浮泛芜杂的毛病。这几句话看着容易,做起来却难。严格的一审核,不用说初学的人十篇有七八篇做不到,就是已经成了名的作家或学者,也往往有人爱写“博士书券,三纸无驴”的玩艺儿!所以,我对于一般国民的希望,只盼人人能够把自己的情感或意思,清清楚楚地,有条有理地,不跑野马,不说废话,老老实实地表达出来就够了。至于神而明之,大而化之,超凡出奇,别创风格,那是文学家的事,不是一般人的事。
近几年来,每到暑假,都得评阅各大学统一招考的国文试卷。昆明天气虽然不热,可是看完卷子,总觉得头昏脑涨,郁闷难舒!因为看完一百本卷子,不见得挑出一两本好的来可以安慰安慰自己。就大毛病来讲,不是别字连篇,就是文不对题,凌杂浮泛。考验阅读能力的标点分段和解释字义的题目,也是错误很多,笑话百出。这自然是中学国文教学和大一国文教学上的顶严重问题,同时,一般国民对于本国文字的修养不够也是很显然的。所以,今天我特为提出这个很浅近而颇重要的问题来和大家谈谈。
至于汉字改革问题,已然甚嚣尘上地闹了好几十年。它的经过情形,在我所写的一本《国音字母演变史》里,已经说得很详细。照我的意见,在小学时期,未尝不可仿照从前北平孔德学校的办法,用注音符号或国语罗马字来代替汉字,似减少儿童识字的困难。从初中以上,就得用注音符号辅助读音,逐渐的认识汉字,并试着阅读用汉字印行的书籍。要想完全废弃汉字,单用拼音文字来代替,那似乎为期还远得很。至于汉字拉丁化运动,照我个人的意见,觉得比推行国语罗马字更加困难。现在为时间所限,恕不多谈,等有机会咱们再来讨论。
本文来源:《国文月刊》1942年第12期。
注:原文署名罗莘田(罗常培,字莘田)
摘要:凡属一国的国民,对于他本国固有的语言文字必须有最低限度的修养,否则就不配作这一国的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