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作家、文学评论家

　　青年的疲倦

　　诺尔度说文学上的写实主义、自然主义、颓废主义都是人类退化和神经病的招牌，而退化和神经病又是过度疲劳的结果。（Degeneration 2nd Edition P．43）这话很不对！第一，因为近代的写实主义、自然主义、颓废主义的文学作品，大都含着热烈的反抗精神，和深刻的不满意于平凡生活的绝叫，正是人类觉醒期的精神的表现，不是过度疲劳后的病状。第二，因为十九世纪末的写实主义、自然主义运动是普遍的，而诺尔度所举疲劳的例却只限于一隅，他这断案，根本不能成立。

　　我们自然承认肉体的过度疲劳常能引起精神上的苦闷；但是近代文学里所表见的精神上的苦闷却有更深的原因。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各派思想的交流，都足以使青年感得精神上的苦闷。青年的感觉愈锐敏，情绪愈热烈，愿望愈高远，则苦闷愈甚。他们中间或者也有因为不堪苦闷，转而宁愿无知无识，不闻不见，对于社会上一切大问题暂时取了冷淡的态度，例如九十年代的俄国青年；但是他们何曾忘记了那些大问题，他们的冷淡是反动，不是疲倦，换句话说，不是更无余力去注意，乃是愤激过度，不愿注意。

　　三年前曾热心注意社会问题的中国青年近来对于一切大问题也冷淡了。讨论社会问题的文学杰作如《父与子》等等，现在已经不能引起青年的注意；青年的注意力反集中在肤浅的“婚姻小说”了。这种漠视社会问题的态度，究竟是出于反动呢，抑是疲倦，原未易断定。而且我亦极希望这是暂时的反动。然而事实竟使我不敢作这奢望。我觉得一般的青年已经没有精神并且没有勇气去注意严重的问题了！姑不论种种社会问题，即使是小小的文艺上的问题，亦没有热烈的讨论与注意了！青年现在所要的，只是一杯微甜的白酒，能够稍稍取一点醉意，便算满足了！所以“生活改善”、“打破环境”等等大问题，如今在青年的眼中，都缩至小而又小；能够和异性通信社交，就算“生活改善”，能够向家庭多榨出一些钱来，就算“打破环境”，一切名词都被他们浅薄化了！

　　我们诚知在现状之下，青年的愿望多为能力所限，苛责未免不恕；但是我们从他们说出来的和喜欢听的物事上观察，不能不说他们实在连注意的精神也没有了。这种态度，说得好些，是疲倦；说得不好些，简直是麻木不仁。我不愿说青年竟复麻木不仁，我极希望这暂时的冷淡是疲倦了的缘故；但是我不懂正走上人生旅路的初端的青年为何竟容易疲倦到如此？

　　（雁冰）

　　本文来源：《小说月报》1922年第13卷第8期。

　　注：原文署名雁冰（茅盾，字雁冰）

　　摘要：我不懂正走上人生旅路的初端的青年为何竟容易疲倦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