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给母亲梳头发

林文月:作家、学者、翻译家

摘要:这时,母亲才舒一口气,轻轻捶几下举酸了的双臂;然后,着手收拾摊开在梳妆台上的各种梳栉用具。有时,她从镜子里瞥见我在床上静静偷看她,就会催促:“看什么呀,醒了还不快起床。”

这一把用了多年的旧梳子,滑润无比,上面还深染着属于母亲的独特发香。我用它小心翼翼地给坐在前面的母亲梳头,小心谨慎。尽量让头发少掉落。

天气十分晴朗,阳光从七层楼的病房玻璃窗直射到床边的小几上。母亲的头顶上也耀着这初夏的阳光。她背对我坐着,花白的每一茎发根都清清楚楚可见。

唉,曾经多么乌黑丰饶的长发,如今却变得如此稀薄,只余小小一握在我的左手掌心里。

记得小时候最喜欢早晨睁眼时看到母亲梳理头发。那一头从未遭遇过剪刀的头发,几乎长可及地,所以她总是站在梳妆台前梳理,没法子坐着。一把梳子从头顶往下缓缓地梳,还得用她的左手分段把捉着才能梳通。母亲性子急,家里又有许多事情等着她亲自料理,所以常常会听见她边梳边咕哝:“讨厌死啦!这么长又这么多。”有时她甚至会使劲梳扯,好像故意要拉掉一些发丝似的。全部梳通之后,就在后脑勺用一条黑丝线来回地扎。扎得牢牢的,再将一根比毛线针稍细的钢针穿过,然后便把垂在背后的一把乌亮的长发在那钢针上左右盘缠,梳出一个均衡而标致的髻子;接着,套上一枚黑色的细网,再用四支长夹子从上下左右固定形状;最后,拔去那钢针,插上一只金色的耳挖子,或者戴上有翠饰的簪子。这时,母亲才舒一口气,轻轻捶几下举酸了的双臂;然后,着手收拾摊开在梳妆台上的各种梳栉用具。有时,她从镜子里瞥见我在床上静静偷看她,就会催促:“看什么呀,醒了还不快起床。”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对于母亲梳头的动作,我真是百觑不厌。心里好羡慕那一头长发,觉得她那熟练的一举一动也很动人。

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一辈子都不剪一次头发呢?她只是回答说:“呶,就因为小时候你阿公不许剪;现在你们爸爸又不准。”自己的头发竟由不得自己做主,这难道是“三从四德”的遗迹吗?我有些可怜她;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庆幸她没有把这样美丽的头发剪掉,否则我就看不到她早晨梳发的模样儿了。跟母亲那一头丰饶的黑发相比,我的短发又薄又黄,大概是得自父亲的遗传吧,这真令人嫉妒,也有些儿教人自卑。

母亲是一位典型的老式贤妻良母。虽然她自己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似乎是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家事上。她伺候父亲的生活起居,无微不至,使得在事业方面颇有成就的父亲回到家里就变成一个完全无助的男人;她对于子女们也十分费心照顾,虽然家里一直都雇有女佣打杂做粗活儿,但她向来都是亲自上市场选购食物,全家人所用的毛巾、手绢等,也都得由她亲手漂洗。我们的皮鞋是她每天擦亮的,她甚至还要在周末给我们洗晒球鞋。所以星期天上午,那些大大小小、黑色的白色的球鞋经常齐放在阳台的栏杆上。我那时极厌恶母亲这样子做,深恐偶然有同学或熟人走过门前看见;然而,我却忽略了自己脚上那双干净的鞋子是怎么来的。

母亲当然也很关心子女的读书情形。她不一定查阅或指导每一个人的功课,只是尽量替我们减轻做功课的负荷。说来惭愧,直到上高中以前,我自己从未削过一支铅笔。我们房间里有一个专放文具用品的五斗柜,下面各层抽屉中存放着各色各样的笔记本和稿纸类,最上面的两个抽屉里,左边放着削尖的许多粗细铅笔,右边则是写过磨损的铅笔。我们兄弟姊妹放学后,每个人只要把铅笔盒中写钝了的铅笔放进右边小抽屉,再从左边抽屉取出削好的,便可各自去写功课了。从前并没有电动的削铅笔机,好像连手摇的都很少看到,每一支铅笔都是母亲用那把锐利的“士林刀”削妥的。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未免太过宠爱我们;然而当时却视此为理所当然而不知感激。有一回,我放学较迟,削尖的铅笔已被别人拿光,竟为此与母亲斗过气。家中琐琐碎碎的事情那么多,我真想象不出母亲是什么时间做这些额外的工作呢?

岁月流逝,子女们都先后长大成人,而母亲却在我们忙于成长的喜悦之中不知不觉地衰老。她姣好的面庞有皱纹出现,她的一头美发也花白而逐渐稀薄了。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照料自己的小家庭,也忙着养育自己的儿女,更能体会往日母亲的爱心。我不再能天天与母亲相处。也看不到她在晨曦中梳理头发的样子。只是惊觉于那显著变小的发髻。她仍然梳着相同样式的髻子,但是,从前堆满后颈上的乌发,如今所余且不及四分之一的分量了。

近年来,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往昔,由于心脏机能衰退,不得不为她施行外科手术,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干电池装入她左胸口的表皮下。这是她有生以来首次接受开刀手术。她自己十分害怕,而我们大家更是忧虑不已。幸而,一切顺利,经过一夜安眠之后。母亲终于渡过了难关。

数日后,医生已准许母亲下床活动,以促进伤口愈合并恢复体力。可是,母亲忽然变得十分软弱。不再像是从前翼护着我们的那位大无畏的妇人了。她需要关怀,需要依赖,尤其颇不习惯装入体内的那个干电池,甚至不敢碰触也不敢正视它。好洁成癖的她,竟因而拒绝特别护士为她沐浴。最后,只得由我出面说服,每隔一日,亲自为她拭洗身体。起初,我们两个人都有些忸怩不自在。母亲一直嘀咕着:“怎么好意思让女儿洗澡哪!”我用不顶熟练的手,小心为她拭擦身子;没想到,她竟然逐渐放松,终于柔顺地任由我照料。我的手指遂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母性的慈祥和温柔。爱怜地为母亲洗澡。我相信当我幼小的时候,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慈祥温柔地替我沐浴过的。于是,我突然分辨不出亲情的方向,仿佛眼前这位衰老的母亲是我娇爱的婴儿。我的心里弥漫了高贵的母性之爱……

洗完澡后,换穿一身干净的衣服,母亲觉得舒畅无比,更要求我为她梳理因久卧病床而致蓬乱的头发。我们拉了一把椅子到窗边。从这里可以眺望马路对面的楼房,楼房之后有一排半被白云遮掩的青山,青山之上是蔚蓝的天空。从阴凉的冷气房间观览初夏的外景是相当宜人的,尤其对刚刚沐浴过的身体。恐怕更有无限爽快的感觉吧。

起初,我们互相闲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多久以后,却变成了我一个人的轻声絮聒。母亲是背对着我坐的。所以看不见她的脸。许是已经困着了吧?我想她大概是舒服地困着了,像婴儿沐浴后那样……

嘘。轻一点。我轻轻柔柔地替她梳理头发,依照幼时记忆中的那一套过程。不要惊动她,不要惊动她,好让她就这样坐着。舒舒服服地打一个盹儿吧。

一九七九年八月

本文来源:《风之花》,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