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藩:学者、散文家
摘要:蓝天如洗,白日正中,我愿你在此万物苏生的初春,生命里洋溢着光明快乐的希望。
谈希望
一只燕子带来一片春天的花朵,一阵西风吹落一粒秋天的果实。一年,好快啊。我今天执笔给你写这封信时,窗外蓝天如宝石,太阳如珠光,同是这样的天气里,我想起去年是在忧郁,前年是在悲愁;少年时是在原野里放纸鸢,儿童时是在庭阶前堆沙土,顿时心中感到茫然。看一看周围的事物,墙角多了一面蛛网,书架多了一些灰尘,一切与去年并无大异。看一看我附近的人们,在天真无邪的儿童身上看到我的过去,在银鬓老者漠然的微笑上看到我的未来,人生究竟为了什么?
有人说:“人生是一陈旧的玩笑,而每人全感觉新鲜。”有人说:“人生是马戏团的猴子,受尽的是狠毒的鞭笞,而得到的是吝啬的犒赏。”我常这样想:为什麽在人世的迷宫里,这样多人们在受尽痛苦鞭笞之余而仍感滋味新鲜呢?
我沉思这些事,如猜一个难谜。而最终的发现是:生命本是空虚的,所呈光辉灿晔的原因,是被未来的“希望”充实了。
希望怎样会充实生命呢?我们可以想一想各个角落里蜷伏的人们:
有对哲学抱有希望的人,自甘磨镜生活;有对科学抱有希望的人,自愿深锁斗室;有对新大陆抱有希望的,无睹海涛的惊险;有对新世纪抱有希望的,无闻目前的嘈杂。所以说:本为空虚无物的生命,因了各式各样的绚丽的希望而充实起来。
“希望”之用,与其说是在未来克奏若何成效,不如说是在当前填补无尽空虚。整个人生的悲哀因了它的化装而变为喜剧。
儿童时代的希望最多,所以生命也最美;青年时代的希望最烈,所以生命也最强。然而,人终是要死的:在生命已至黄昏,万籁渐归沉寂,未完的工作不得不终止,自身的希望不得不抛弃时,又该如何呢?
为了征服一己的死亡,人们遂将希望从一己展开来,寄托到大众身上。再将它延长了,寄托在后世中。如此,可以使有限的生命得到展延,空虚因而得到补偿。这二是人生最睿智的行动——以希望克服死亡。
所以,一个寡妇在深夜里奶一个襁褓的孤儿,一个僧侣在青灯下翻一帙破碎的经卷。这些寂寞的灵魂还能在世间留恋的原因是:因为对下一代与来世抱有希望。
一个赴汤蹈火的战士,视死如归;一个蔬食饮水的书生,曲肱而枕。这些人对悲哀的命运义无反顾的原因是:对人类未来抱有希望!
哲学家默念人生,他们的看法分成许多派派别别,而对人生之“希望”均不约而同的致意再三。那些理想主义者是在热烈的追求希望,不必说了。即是实验主义者对於“希望”之为用也使它占一重要地位。
实验主义者说:“一个人的道德如何与以往既有的成就无关,而视其当前有无向上向前的倾向。”这即是说:好的希望竟成了道德量度的准绳。
那么,以这个道德标准来评估一个社会或一个人的价值是很容易的。
一个社会不论过去有过多繁荣、多悠久的历史,只要多前未有向前的征兆,那么这个社会是没有价值的,因为它没有希望!
一个人不论过去有过多辉煌、多灿烂的成就,只要当前未有向上的意图,那么这个人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他没有希望!
最大的愚蠢与最大的罪恶是一群没有希望的人在繁衍。他们不顾左右,不计未来,一意贪财色的迷恋与酒食的征逐。物质的浪掷犹其余事,而这种精神的征兆是命定地走向死亡。这样的人是社会的害虫,这样的社会是时代的末世。因为,不论人或社会,希望的曙光一经隐蔽,地面立成灰色的废墟。毁灭的到来是指日可待的了。
我们常见走上刑场的土匪,必喝烧酒,吃大肉,梦呓乱言。这正是毫无希望的生命之象征。而哪个朝代哪个国家不是骄奢淫逸之象既呈,崩析坍塌之运立至呢?
读历史的故事与哲人的名言,才感觉出“希望”之在人生的地位。
“希望”可以将苦痛纾解,可以将命运征服;可以在弱小的生命中见出大千,可以使瞬息的时间化为永古,我忽然忆起雪莱的《西风歌》来:
冬天已经来到了,
春天还会遥远吗?
西风之至明明是冬天到来,而快乐的诗人却迈过冷酷的冬天,望见春天已不遥远。“希望”之于人生,简直是一种幸福了。
蓝天如洗,白日正中,我愿你在此万物苏生的初春,生命里洋溢着光明快乐的希望。
本文来源:《蔚蓝的天 旅美小简》,黄山书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