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哲：荷塘月色

缪哲：学者

摘要：清人敦敏《瓶壶懋斋记盛》里，记有曹雪芹为朋友下厨的事。说他做的菜中，有名“老蚌怀珠”者，是把鱼扭切为蚌壳的形状，内置鸡脑袋一枚。这与我吃的“乌云托月”，可谓有同调。

我上馆子不点菜。自己呢，就吃自助，与人同去，就劳别人点。菜名的讲究太多，我搞不清楚。记得头一回吃亏，是同一个洋朋友。两人在琉璃厂街上，晃了半天，就近中午了，便踱到一个状如土地庙的馆子跟前。抬头看招牌，曰“孔膳堂”，启功写的，金字。我是穷措大，但洋人有钱。就它了。

进去一看菜谱，有点茫然。看名字，似选自《诗韵合璧》或“景物描写大全”之类的书，如“杨柳枝”“猛龙过江”“乌云托月”什么的。洋朋友不懂国情，以为饭店还卖书，便对服务员讲：

“不要书，请拿菜单来。”

得知这就是菜单后，我们定一定神，用颤巍巍的声音，胡乱点了几样。别的都忘了，只“乌云托月”还记得。乌云者，五六只黑蘑菇，月者，一颗白煮去壳的鹌鹑蛋也。

（补记：文章发表后，那洋朋友来信说，他记得所谓“猛龙过江”，是一碗酱汤里扔一根白葱。）

清人敦敏《瓶壶懋斋记盛》里，记有曹雪芹为朋友下厨的事。说他做的菜中，有名“老蚌怀珠”者，是把鱼扭切为蚌壳的形状，内置鸡脑袋一枚。这与我吃的“乌云托月”，可谓有同调。中山公园的名馆“来今雨轩”，据说曾取此为看家菜，鱼是武昌鱼，至若鸡头是来

亨鸡的，还是小笨鸡的，则未得知。前年夏天，社科院的朋友招饮于此，我仔细翻了菜谱，不见这“老蚌怀珠”。则知雅道凌夷，今不如古了。

还有种菜名，虽与风雅无关，但与“中国文化的精髓”，也颇有关系。如逞阿Q之强，不甘自弱，或牢骚谩世，过嘴瘾等。如忘了哪本书了，说日本侵华时，陪都重庆的馆子里，有道走红的菜，叫“轰炸东京”——其实是“锅巴肉片”。再有钱玄同的堂叔叔，因爱穿红缎子鞋、周作人等戏称为“红履公”的，据说即将他擅做的鸡蛋汤，称作“总理衙门汤”。盖“红履公”曾游学西洋，后行走于清朝的外交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对本衙的颟顸与混蛋，深有所感。做鸡蛋汤，鸡蛋不能囫囵个，得打混了。故“总理衙门汤”者，即“混蛋汤”也。

据说今较大的馆子，每创一新菜，就请雅士来，为之起名字。这话我信。有回晋京，老友请吃馆子，菜谱里竟有“荷塘月色”一道。我去厕所的工夫，他把菜点了，其中就有这菜。什么东西？一坛子带汤的莲藕。

我心里一恼，就叫了服务生来。

“这玩意，”我拿勺子敲了敲坛子，“我就当是荷塘了。可你妈的月光在哪儿？”

他一言未发，用手指指我的头顶。

那上面有一只新月形的吊灯。

 

本文来源：《祸枣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