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昭:这真的是异乡
刘天昭:作家
摘要:我还是真心赞叹这日常传奇;同时几乎是吃惊地想到,人生里已经给定的要素是多么强大,跌宕起伏也是困在一小片琐屑里。
两年前我得到华莱士—骑士奖学金去美国密歇根大学访问四个月,回忆起来像是假的,因为与之前之后的生活都没有关系。也没什么故事,只是这样悬浮的一段,让人担心丢失,几乎刻意拽着。还是渐渐淡了,很多地方看不清楚,仔细盯着,经验和成见涌进来,控制不了。写下来难免就会掺假,记忆是这样轻柔的东西,非要点了卤水才能成形,从此也就毁了。
房子是一个意大利驻京记者找的,她从九月住到年底,我从新年住到四月。才进十二月,房东就发来邮件,说可以去机场接我。订好机票转过去,又发来一张合影,以便相认。女人可能有七十岁,头发全白,非常瘦,笑得很热情,脸颊褶儿很深,一道一道像航拍的峡谷。男人看起来年轻一些,表情很冷,不知道对什么有点不满意。
FX从波士顿来,在登机口等我,拿了行李出来,就看见房东夫妇。比照片显年轻,穿滑雪服罩面的抓绒短外套,看着很轻盈。Edwina个子跟我差不多,腰板儿笔直,步履轻捷,头发很多,编成发辫又盘成髻,让人联想他们家里有许多花草图案的壁纸帘布沙发抱枕。
Edwina跟我们聊天,Dave开车,偶尔插一句。他们都是密歇根大学毕业,在这里相识,结婚。三个孩子和他们的伴侣,也都在这里相识,从这里毕业。这是一个浪漫的校园!这故事一定讲给许多新识的人,尤其是房客。大概他们也是被情境胁迫,不得已。我还是真心赞叹这日常传奇;同时几乎是吃惊地想到,人生里已经给定的要素是多么强大,跌宕起伏也是困在一小片琐屑里。
Edwina问我认不认识前任房客,她也在北京——我们明年可能会去中国,Michael,我的小儿子,和他的妻子正在申请领养中国小孩,程序十分繁冗,已经两年,终于拿到小孩资料,来自西部的一个城市,四——川——?哦,一个省份;是个女孩儿,当然;有一点跛脚,不过可以治好,现在领不到完全健康的孩子了。我忽然就觉得,我和这个善良的美国女人之间,凝固着一块塑料般乏味而不可降解的,陌生。在广州沙面,路灯从老樟树大团的细叶里照出来,树下经常碰见推着中国小孩的白人,忍不住就多看那小孩一眼,替她念一声好险。被她逃过的人生,会像影子一样活在中国,是永不相遇的双生花。
校园这栋房子原是孩子们读书时建的,后来改成两套公寓出租,各自对外开门。楼下住着两个小伙子,Jeremy和Mike,一个在药学院读硕士,另一个从管理学院休学,现在开出租车,有事可以找他,非常方便,他人很好!我想这真是想象中的美国故事——我绝对不会找他,路上还要说话,又不可能真的熟识,下次碰见多尴尬。我不相信也不想,融入这里的生活。
出机场还看见浅紫色的云霞,停车场外广旷的雪野上,匍匐着衰弱的日光。车开出来半小时,窗外几乎全黑了,似乎因此也不必再说话。我想启动时空GPS,立即觉得内存不足,而且毫无意义,因果本身就是轻飘的。路上车很少,开得非常快,远处不时晃过一簇灯,像群狼的眼睛。想起惠特曼,一句诗也提不起来。忽然切进几幅璀璨的大招牌,我脱口而出,trader joe's,whole foods。房东说住处离超市很远,今晚可以捎我们过去,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去佛罗里达躲冬,他们在那儿有一个小房子每年都去——Michael的岳父母住在隔壁,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一家人。我想这真是小说家最爱的场景设置,四个人带着多少人生;Edwina是这样热情明亮的人,也许真的没有龃龉暗战?但是想想也累,洁净美好总是需要不懈的维护。又想到那个四川小女孩即将生活在他们中间,忽然替她感到恐怖——这一切都太强大了。
上楼放了箱子,简单看一眼,又搭他们车去吃饭,约好一个半小时以后去中国超市。被放在小小的十字路口,才看见飘着雪粒,路灯底下细细密密,快得像雨,跟长春没有两样——这真的是异乡。一个女生背着巨大满撑的双肩书包,低头走远,商铺的橱窗闪着圣诞装饰灯,我没办法想象她在这里彻底地生活,被琐屑的事物和情感淹没。我拽FX的手,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漂浮过,我说,咱们吃点儿啥呢。
可能是假日,昏暗的日本餐馆里只有一个东亚面孔的年轻男人,已经吃完了,偎在椅子里玩手机。非常瘦,头发染成棕色,又挑了几绺白,上面一半扎起来,露出苍白的脸颊上许多麻点,杂色围巾堆得很大,精薄的针织衫塌在肋骨嶙峋的胸脯上。FX低声说,别盯着人家看。我说,必须聚焦一下,你说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FX回头看一眼,说,也许就是广州的呢。我说,也是哦,世界都这么平了咱们跑这么老远干嘛呢。FX知道我是无病呻吟,接过话去说,还是不一样,这边的大学……他真的是来学习的,专注得简直像是在逃避,打电话都告诉我,见到了哪个哪个聪明教授。我想起九年前去伦敦,给人写邮件:中国与外国的相同,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中国与外国的不同,也是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年轻,大惊小怪地上演游客心情,自己都不知道那是初来乍到的豪气,把世界放在胃里化成血。可是也丝毫不怀念。乌冬面端上未了,我想象窗外细长的红纸灯笼被风刮起,在晶莹的飞雪里摇晃,有一种世界尽头的情调,我看到自己不为所动的样子,觉得是另外一种做作——随即累了。
离开校园中心,汽车重新驶进黑夜。辽阔之地,诗意是笼罩性的存在,简直有窒息之感。竟然想起湖南一个村子,二十几个人包车,连夜开到桂林去,检查血铅,之前试过几次,都被镇上派来的车给堵回去了。读到新闻的时候想,颠簸的车厢里应该有种特别的兴奋,空气都有弹性,可能还带点破败滑稽,是一个喜剧的气氛。笑中带泪恐怕只是优越阶层的想象,真是令人尴尬的趣味。读完就写社论,既控诉污染,更控诉压迫,弱者被剥夺了反抗的权利和能力——似乎也是真心的,基本赞同那些话。我隐隐的,总想将驳杂的感受和想法联系起来,又知道必定失于轻浮;一想到要放弃,就觉得瞬间物化,比如一串随风奏响的铜铃,不理解自己、风以及这些声音。可是也只能这样。
中国超市里白炽灯打得雪亮,东西平白给照成了假货,人脸都青皓皓的。伦敦中国城也是这个印象,饭馆超市都是显色性特别差的便宜灯泡,可那差不多是十年前。海鲜干货的纸盒箱子旁边,两个男生在聊天,一个说,郁闷哪,调一个礼拜了;另一个说,你问问××,大牛。我惊讶于这对话竟然是真的,不敢回头看,有时空错乱之感,1990年代末的清华男生宿舍。
Jeremy和Mike都是高大的胖子,穿着短袖T恤衫挤在门口,看起来很放松,说hi,并不试图念出我的名字,我觉得很好。Edwina说,如果网络方面有问题可以问Jeremy,他是专家。我配合地说,真的吗?Jeremy回过身去,弯腰写了wifi密码:gogodickGOandfuck。我拿过来就笑了一下,Mike也笑,Jeremy没有表情,只说,我们要分摊网络费用,每人每月二十美元。我赶紧说,多谢,没问题,我明天就拿给你。我已经累到极限,时刻想要瘫在地上,这一丝不快揉起一团烦躁,真想一个人待会儿。
房东把我们送上楼,拿出一条抓绒毯子,一个套好枕套的枕头。两张干净的双人床单,对FX说,我们不知道你会来,欢迎来到安阿伯!又指着客厅沙发说,这个可以拉开。接着介绍家具器皿,一应俱全,厨房里甚至有三只竹编的笼屉。卫生间干净得像全新的,一袋二十包的卫生纸还没有开封,浴巾毛巾叠在柜子里,系着绸带。书架上有叠四只信封,已经贴好邮票、写好地址,我每个月只要装上支票,扔迸邮筒就可以了。我觉得过于周到,简直有压迫感,想跟FX说,我真是不适应文明社会,又不好讲中文,只庆幸自己一出机场就送了礼物,不然就像是临时补偿。Edwina从厨房抽屉拿出一个活页本,里面有给房客的一封信,政府发的垃圾分类细则,洗衣机使用手册复印件,出租车公司电话,本地报纸附送的安阿伯生活地图。我喏喏应着,一句也没听见,只感到脸上的微笑都僵住了。
关上门,FX先说,累死了;我直接躺在地毯上,说,你先洗澡;他也躺下,说,我动不了了,你先。楼下汽车隆隆发动,车灯从百叶窗缝儿晃进来,渐渐灭了。FX侧过身,用胳膊挡住灯光,喃喃说,我真睡了啊。我爬起来关灯,想到如果他没有来,我现在大概会陷入癫狂的警觉,筋疲力尽也没办法放松。闭上眼睛看见自己的脑海,无数信息的碎片,像宇宙里穿梭明灭的星球,不知是飞进来,还是飞出去。
本文来源:《人物》,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