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云乡:我家的鸡

邓云乡:教授

摘要:这样把它养得十分健美妩媚,红冠、白羽,高脚,走路昂头,左顾右盼,有几分公鸡模样,而生蛋极勤,几乎一年到头生,养了近两年,差不多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员”了。

下午外出买东西,在回来的路上,经过附近一段最好的绿化地带,高大的雪松、藤萝、冬青长得都很好,有一百来米长,人很少,便道十分整洁,新村四周有出口,四通八达,但只有这段路最好,因而我出来入去,宁可多走几步,也要沿这段路回来。昨天,我照例拎着一包食物,沿着这条路漫漫走回来。正走着,忽听吱、吱……的小鸡叫声,寻声一看,只见一只个把月的瘦弱小鸡,沿着绿化地带的低矮铁栏杆、边走边叫边啄虫吃。快要褪毛,一点也不好看,同便道上的水泥砖,几乎是一种颜色,不注意寻找,几乎看不到。周围没有人,也没有鸡,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又向周围四望寻觅着……一两分钟之后,我看相反方向走来一个老人,似乎也未注意,经我指点,问他,他才注意到,却没有回答我,急忙忙跑到马路对过去了,似乎在喊马路对过乘凉的人……难道是马路对过人家养的吗?我寻思着,便走开了。那只小鸡却一路觅食而去,太小、孤零零地使人不放心。

都市住家,原本是禁止养鸡的,大人上班,孩子上学,家中房子不大,尤其住在高楼上,一层一层,没有鸡生活的地方,一般人家都不养鸡。但是偶然也有例外,这只小鸡或者是某个例外人家养的,孩子们感到好玩罢了,自然也要稍微有个给鸡活动的场所,比如住在楼房底层的人,有—点点小院子;或是住在楼上的人,有一个不影响别人家的阳台;当然,更重要的还要有爱护小鸡的人,能够照顾它。

我家也养过鸡,我看到这只可怜的小鸡后,在回来的路上,不由地想起近三十年前我家养鸡的旧事。那还在河间路的老房子中,是学校宿舍,三层楼,全家人多时,连岳母六口人,后来岳母去世,五口人,我和妻子、一个姑娘,内姐带一个男小孩,住两间房,大间十二平方米不到,小间只六个多平方米,两间都朝南,冬天小间满窗阳光,直晒到下午一时,只要晴天,就十分温暖。夏天窗大室小,门窗全开,满屋是风,也不十分热。顶头的一套房子是别人家。楼梯上来,右手转弯,先是大房间门,对着是厕所、厨房,再过去是小房间门,顶头是别人家的南北套间,面积稍大,并不适用。倒是我这两小间,每间都独立开门,很实惠。我和妻子、姑娘住大间,内姐带外甥住小间,外甥从小失去父亲,五六岁时来上海,穿个背带裤,腆个小肚皮,我拉着他到附近小学多报一岁上学,就像昨天的事一样,而今他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像我的孩子从小长大,他的儿子也已考上市重点中学,叫我爷爷——在一家中患难与共几十年,也是一层骨肉缘了。

这个外甥小时也和其他小孩一样,读书之余,欢喜打乒乓、踢足球,也喜欢养小动物,养过小白兔、画眉鸟,而更多的是养鸡。厨房朝北有个阳台,约二三平方米大,两家合用,原足放煤球风炉的,后来都装了煤气,阳台只是放垃圾畚簸及杂物了。养小动物,就在这阳台小角落里,用两块砖头,盖块木板,便是兔子窝。用破箩筐,翻过来一扣,便是鸡笼了。由小学到初中,随着他年龄、知识的增长,养小动物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比如说,把很小的小鸡养大,在成长中常闹病,传染鸡瘟,很快就死了。小学时,他看小鸡不吃米,拉白屎,快死了,十分着急,但没有办法,我更没有办法。中学时,他知道,什么时候,灌两滴麻油,什么时候,给它吃半片土霉素或四环素,这样鸡便健康成长了……

本来鸡养大了,过年时就杀着吃了。可是遇到好鸡,就舍不得了。十年浩劫前一年,养了一只“白列克”鸡,是由小鸡养大的,当时楼后面,有一大片空地,有一个半篮球场大,有一行树,夏秋长些杂草,是孩子们踢球玩耍的地方,也是鸡啄虫觅食的地方。他每天早晨上学时,把鸡抱下去,放在空地上和别人家的鸡自由觅食一天,下午放学归来时,把鸡赶回来,鸡自动入楼门,上楼梯、转弯穿过厨房,到了阳台上,再喂一把米,鸡笼一扣,它便休息睡眠了。开始生蛋了,早上放下去,到生蛋时,一般上午十点多钟,它会自动回来,楼门开着,它自动进来;楼门关着,它等在房边,有人推门出入,它便从人们腿边钻进来,一格格沿楼梯上了三楼转弯穿厨房到阳台跳入破竹篮中生蛋,生完了跳出来,摇摇身上羽毛,叫两声,报告主人。如内姐在家,看着它在洋铁罐头中吃几粒米,抚摸它一下羽毛,它就自动又下楼去空地上觅食了。如果星期天或寒暑假,外甥在家,会把它抱在怀中,抚摸它,把米托在手心中喂它。夏天,经常爬树捉来皮虫来喂它……这样把它养得十分健美妩媚,红冠、白羽,高脚,走路昂头,左顾右盼,有几分公鸡模样,而生蛋极勤,几乎一年到头生,养了近两年,差不多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员”了。

但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革开始了,我是早已算定,在数难逃,所以几次抄家,进牛棚、挂牌子,在学校里、里弄里,都接受专政、交待、斗争、陪斗、劳动、请罪,汇报……应有尽有。孩子们自然要受牵连,家中的鸡也就成了问题了。开始一阵子,还只是乱哄哄地只注意到人,而未注意鸡,九月下旬,要检查卫生了,楼梯口忽然贴了一张大字报,歪七拗八地写着:

“勒令(写在中间,照例画红圈):牛鬼反革命×××(我的名字照例画红叉子)限令一天内将你的鸡处理掉,不然,要采取革命行动……”

全家都发愁了,怎么办?“勒令”是绝对不能违背的,杀掉最省事,但外甥怎么舍得呢,我也不忍心呀!忽然想到,他的好同学是自己盖的本地房子,父母亲都是老工人,又是党员,平日待人很好,是最光荣的革命群众。他先去和他同学联系,征得两位老人同意,便抱了鸡送到他同学家去寄养了,每月送一斤半米去,因为当时粮食定量很紧,这一斤半籼米是一定要送去的。他同学住得不远,正好在去学校的路上,这样他每天放学也便于去同学家照料这个鸡了。这只鸡在他那位成分好的同学家中,一共养了一两年……我在路上因眼前这个可怜的小鸡,不由地想起我家那只鸡,一路寻思着,后来如何,就想不起来了……

一九九四年八月末挥汗漫记

本文来源:《水流云在琐语》,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