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师有句名言,普通话是普通人讲的。但是贾老师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他由不普通向普通迈进了很多步,因为15年前我第一次去西安的时候,贾老师去宾馆看我,他说的话我90%听懂,今天他说的话呢,90%我听懂了。特别感谢雷老师,所有的朋友能够到兰州来,是因为明天上午有一个雷老师的研讨会,都是中国最有洞察力、最有预见力,跟中国当代文学结合最紧密,提出过最多创建的批评家,中国作家对雷老师充满了敬意,允许我代表平凹,代表我向雷老师首先表示敬意。另外,感谢西北师范大学,我一进西北师大感到很亲切,因为西北师大的书记和校长都姓刘。另外呢,来到兰州、甘肃,我也感到非常亲切,因为在我14岁的时候第一次出门远行,到达的目的地就是甘肃,是兰州,是酒泉,从酒泉再走1000多公里是卫星发射的地方。当兵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火车,今天贾老师刚才讲的大题目,我觉得特别好,就是一个作者跟时代的关系,包括昨天我跟阎晶明老师从机场往西北师大走的时候,也说到一个人的命运跟时代命运的联系。贾老师说,他跟毛泽东、华国锋、胡耀邦、赵紫阳,一直到习近平总书记的联系,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时代的联系。
因为在我当兵的时候是1973年,我跟贾老师一样都是农村人,在我14岁的时候,我碰到过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这个哲学家不亚于康德,不亚于黑格尔,他就是我舅舅。刚才平凹说他一创作的时候老往两个地方跑,一个是甘肃,一个是河南,我觉得他去的地方都很对,因为孔子写不出东西的时候也往河南跑。我14岁的时候我舅舅给我提出来三个哲学问题,一个就说你觉得你聪明不聪明?我说:“舅舅,我不聪明”,他说:“你有自知之明”,另外他说:“你觉得你笨不笨?”我说:“舅舅,你也看到了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也不能算笨。”他说:“世界上就怕这种既不聪明又不笨的。世界上聪明的人和傻子都活得非常幸福,既不聪明又不笨,人生的前途难以料定。”他说:“你想过娶媳妇的事情没有?”我说:“舅舅,如果我14岁还不想媳妇那就证明我真笨,确实我想。”他说:“照你的人生轨迹,靠你自己的实力将来想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媳妇那是不可能的。”我说:“舅舅,我靠自己不行,那就只有靠您老人家了。”他说:“你要靠我,要正经给你找个大姑娘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给你找一个小寡妇。”我说:“舅舅,我14岁命运就跟一个小寡妇连接在一起,那我心不甘哪。”我舅舅说:“如果你想改变你的命运的话,离开这个村子。当你想改变自己的时候,你要告别自己的过去,告别自己熟悉的地方,告别自己的故土。”那个时候我就当兵了,我舅舅给我指的圣地就是甘肃。
当兵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火车,当时火车是蒸汽机,当我来到我的家乡新乡火车站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庄严,也特别雄伟。因为几百个战士在走同一个动作的时候,走同一个步伐的时候,会出现气场。当几百个新兵路过天桥的时候,一列火车从北京,我不知道是往广州还是哪去,反正是京广线开过来停在火车站上。从车厢下来成千上万的人,又上去成千上万的人,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因为我们的村特别小,我们村一共有80多个人,我都认识,我舅舅告诉我要从熟悉到陌生,但是我突然发现世界上陌生的人那么多,我没有为熟悉震撼,却为陌生震撼,当时看到这么多人,我哭了。当时带兵的排长问我说:“刘震云,你是不是想家了?”我说:“排长,在家吃不上白馍馍,娶不上媳妇,我穿上军装我想什么家呀!”那个时候运兵的这个车是闷罐子车,就是三四十个战士睡一个车厢,因为都是男孩子嘛,火车开了以后,第二天早上上厕所就把闷罐子车的车门拉开,直接就……但我有一个毛病,我在移动的物体上撒不出尿来,当队排到我的时候,我在门口晃荡了3分钟,身后带兵的排长是我遇到的第二个哲学家,他就问:“你到底有没有尿?”我说:“排长,有,但撒不出来。”排长说,他用黑格尔的论断,他说:“撒不出来就等于没尿。”他一拉我,我一转身撒出来了,撒了他一裤子,排长说:“刘震云,我算是记住你了。”这是我第一次成名。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跟我一样的一个乡村的少年,在闷罐子车厢的角落里在写诗,他是一个乡村的孩子,过去从来不知道诗,不知道小说,不知道文学,这是我碰到的第三个哲学家。他像雷锋一样,写完诗他不让我们看,他拿给排长看,雷锋学问虽不多,但特别爱到指导员的房间里去学习。他的诗首先是怀念村头的老槐树,排长就说:“冯秋义,咱能不能明确一点,因为长城端有两个,一个是山海关,一个是嘉峪关,能不能一下子就搬咱家呢?”我周围战友说:“排长,你是一字诗呀!”这个战友姓冯,但他在部队待了三个月就不当兵了。有一次他找到我问了一个问题,他说:“刘震云,你觉得美国怎么样?”当时是1974年,是毛泽东时代,我说:“美国吃不上喝不上的,我们为什么当兵呀?就是有朝一日要把美国给灭了。”当时我对美国的知识局限在两个城市,一个城市是华盛顿,一个是纽约,我的最大的理想就是先解放华盛顿,然后再解放纽约。冯秋义当时跟我说,他说美国的生活一定比我们好。当时我听了脑袋就炸了,我说:“冯秋义,如果我们不是好朋友的话,我会报告指导员。”他当兵当了三个月突然就不见了,因为我当时当兵的地方离内蒙古特别近,离外蒙也特别近。这个战友逃跑了,一个团的兵力拉开了边境线。但是我这个战友没有逃跑,他没有听我舅舅的话,他又由陌生回到了熟悉,又回到了河南另外一个村子里面。我探亲的时候曾经去看过他,我说:“冯秋义,你在干嘛?”他就领着我到他住的屋子里去,一个农村的草屋子,铺板特别宽,铺板的里面全是书,马克思的全集、恩格斯的全集、列宁的全集、斯大林的全集,还有毛主席全集。我说:“你要干嘛?”他说:“我要把这个世界搞懂。”一个十八九岁的农村青年,要借助这几个伟人把世界搞懂,我说:“你搞懂了吗?”他说:“越搞越糊涂。”接着他跟我说:“你应该写作。”我说:“为什么?”他说:“你应该继承未尽的事业,继续把这个世界搞懂。”其实现在我也是越搞越糊涂,因为他天天在屋子里读书,不到地里去劳动,所以村里的人都以为他疯了,他的母亲也认为他疯了。他正在跟一个姑娘谈恋爱,这个姑娘也认为他疯了,就不跟他谈,跟另外一个人谈。我这个朋友中马克思主义的毒太深了,因为马克思主义倡导的暴力革命,他拿着锤子把一个人砸死了。然后公安局抓住他的时候,说要审问他一下,看他是不是疯了,两小时审下来,他疯不疯不知道,公安局的人疯了。因为问一句话他回答半个小时,说的全是资本论上的话,公安局的人一个也听不懂。这是文学和时代的关系,我曾经为纪念这个朋友写过一个中篇叫《新兵连》,当《新兵连》发表出来以后,雷老师及时的予以了鼓励。
另外,我还想接着贾老师的话题再说一下文学跟时代的关系。因为对一个作者最重要的就是作者、生活、文学三者之间的关系以及三者关系里边所起的化学反应。生活是不同的,文学是不同的,作家也是不同的,三个不同能够育养出、深化出什么更加不同的对生活、对文学和对作者的认识,这是至关重要的。贾平凹是个大家,为什么?一定是他在处理这三者关系的时候,有他对生活独到的发现,对文学独特的发现,特别是他对贾平凹有独到的发现。刚才贾老师说他写《带灯》,我写《我不是潘金莲》,英雄所见略同,证明我离贾老师也不远了。其实每一个作家生活在他特定的民族里边,这个民族一定有和其他民族特别不同的地方。土耳其有个作家,他有一本书的名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叫《红》,一开始我以为“红”是一个姑娘的名字,最后读完这本书你会发现,它是心情,这个名字都快赶上《废都》了。就是中国这个名字跟其他民族有什么样的不同?确实是每一个作者和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认真思考的命题,同时也是我们大家、西北师范大学的目的之一,我很高兴能成为西北师范大学的客座教授。我看刚才的聘书,刘书记和刘校长还是有保留的,平凹你看一看,聘期三年,跟判三年缓三年的意义是一样的。我坐着飞机往兰州来的时候,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个民族跟欧洲和北美民族最大的不同,它是一个内陆型国家,它虽然东面和南面临海,但是它的领土一直是往西北和西南延伸的,内陆型国家最大的特点,它的生存是依赖土地,所以你会发现好多中国人往上查三辈是农民。
平凹写的一本书就叫《我是农民》,就是95%的中国人是跟农耕社会联系在一起,吃的是地里种出来的粮食和蔬菜,吃这些东西的工具是从树木上砍下来的两根树根,叫筷子。从人文的层面,他吃这些粮食和蔬菜的时候,他生存的准则是土地对他的进步性,所以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我记得小时候,农村的人一辈子不出方圆50里的人大有人在,谁去了趟县城是件新闻,去县城之后的人,就说这个人特别浪荡,就是个二流子,你没事乱跑什么,你应该到地里去劳动呀!所以,中国社会从历史上对于乱跑的人是非常歧视的,比如像商人。而像欧洲和北美,他们四面都是海,每天干的事就是出海打鱼,他们嘴里吃的是肉,吃东西的工具跟打鱼的工具是一样的,是钢叉,就是路上狭路相逢,一个拿着两根筷子,一个拿着两根钢叉,他戳你眼睛一下你就受不了。所以,中华这个民族从春秋战国开始就比较不稳定,所以贾老师说的维稳,维稳不是现在的口号,秦始皇最早提出来也是维稳。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布料、户籍制度,都是为了把人拴在一个地方,这个民族,包括乐器,说歌之舞之,所有的弦子是从农耕社会的牲口的马尾巴上弄下来的,然后拉成曲。而那些海洋性民族,他一定用的是钢丝,钢琴、小提琴。口自们的笙是竹子给做成的,他们的圆号、长号是铜做的。
17世纪,英国有一个人叫瓦特,瓦特看到烧开水壶盖会动,发明了蒸汽机,中国是瓦特的最大受害者。因为过去这个民族依靠土地,与外人不来往,是天朝,过去这个远处的移民他也来不到我们这个天朝。但是当这个渔船装上瓦特蒸汽机的时候,漂洋过海就来到了中国,经过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火烧圆明园,这个民族彻底衰落。台湾、香港、澳门、广州、青岛、大连,所有这些地方都成了渔民的阵地,衰落到什么样子呢?我们常比喻祖国母亲,说一头狼跑过来咬了母亲一口,另外一头狼赶快过来也要咬一口,就这么形容的。为什么?这叫利益均沾。说我去别人家拿了个东西,老贾去也得拿一个,为什么呀?只要这8个人有1个人拿,其他7个人都有权利去拿,这就叫利益均沾。这时候我们这个民族的聪明才智发挥出来了,看到一头狼跑过来,赶快自己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扔到地上让其他7头狼大家来抢,这个词叫以夷制夷,实践最好的是李鸿章先生。大家知道1904年的时候,曾经发生过日俄战争,日俄战争并不是发生在日本的领土上和俄国的领土上,发生在哪呢?发生在中国的领土上。这在人类史上可从来没有过,我跟平凹打架,不在平凹家,也不在我家,在谁家呢?在别人家。脑浆打出来算谁的?这么一个别扭的逻辑,但是在人类历史上就发生在我们母亲的面前。所以,上个世纪初,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在思考母亲为什么要衰落,为什么会衰落?今天清早起来散步的时候,我看到西北师大和京师大是有联系的,有师承也有传承,就发生在“五四运动”。
一个民族为什么需要知识分子?这是需要论证探讨的一个问题,我觉得知识分子最大的作用不仅是过去和现在,更应该是未来,它们的目光应该像探照灯一样,共同聚焦,照亮这个民族的未来。五四的知识分子做到了,他们觉得这个民族衰落,被八国联军,被那么多的外人欺辱、凌辱,为什么?不是因为缺洋枪洋炮,不是因为缺兵舰,缺什么呢?缺思想。所以五四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口号叫“打倒孔家店”,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就认为中国没有产生过大的思想家,孔子、孟子、老子和庄子只是发出了一些人生的无用的感叹,这不是我的观点,这是五四的时候,知识分子的感叹,没有产生像康德、叔本华、亚里士多德、尼采、库赛,这些哲学家最大的特点,它是能透过人的层面、生活的层面到达社会政治的层面,能搭建成社会和政治目的的架构。所以他们在寻找思想,到哪里寻找思想呢?到欺负我们的狼那里去寻找思想,所以当时一大批知识分子东渡日本,西去欧洲,有好多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是从那里过来的。他们去的国家就是八国联军的国家,最后缺的思想找到了吗?找到了。因为现在我们社会的架构并不借助于中国人的思想和哲学体系,而是借助于一个德国的思想家,他是一个犹太人,叫卡尔马克思。所以我看现在欧洲,或者是美国攻击中国的社会制度,其实我们中国人完全可以不负责任,因为这个思想并不是我们发明出来的。在这样黑夜如磐的日子里,我们民族产生了好几位像巨星一样的作家,像鲁迅,鲁迅一辈子塑造了好几个典型的中国人的形象。首先他塑造了一个父亲的形象,就是阿Q,阿Q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总被人欺负,就说阿Q走到哪都被人欺负,作为一个被列强欺辱的民族里边的一个作者,鲁迅先生一定有切肤之痛。阿Q最大的特点是记吃不记打,打了马上就忘了,不但忘了而且还有精神了。第三个特点呢,特别爱欺负比他弱的人,这个父亲最大的特点是没有老婆。他还塑造了一个母亲的形象,那就是祥林嫂,最大的特点是没有丈夫,有一个孩子哪去了?被狼吃了。她整天的工作是在干嘛?叙述她的孩子是怎么被狼吃了。这是这个时代的作家对他心爱的民族发出来的最深切的悲鸣和同情。他还塑造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就是孔乙己,最大的特点是穷,那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呢,依然是孔乙己,还是穷。
有时候我们看新闻,富二代、官二代,在三亚开Party、开会所,奉子成婚、飘车,他们在干什么?我们所有的人看到这些新闻都会怎么想?我觉得他们在做一项工作,在钉板子,左钉一块板子,右钉一块板子,就差往里躺了。另外,我还特别欣赏那个时代的一个诗人,艾青先生,他曾经写过一句好诗,血落在了中国的土地上。因为当时他处的时代背景是“九一八事变”,1931年把东北整个占了,1937年“卢沟桥事变”,把整个华北给占了,接着把华南、上海、南京都占了。他在监狱里看到了血,他想这个血一定落在了别的民族的土地上,落在了欺凌我们那些民族的土地上,也落在了我们这个被欺负的贫瘩的土地上。所以到我们这一代,当然像平凹、莫言、王安忆、余华,这些人都是我的前辈,再往上就是王蒙先生、李国文先生、从维熙先生更是我的前辈。像平凹讲的,这一代作家,他们是饱经沧桑,所以他们从血肉里面一定跟这个民族的现实结合在了一起。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他一定发现了不同的现实。我觉得这是贾平凹先生对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贡献。
我接着再说一个词,就是交流。其实交流是最好的教学方式,而不是一个人在课堂上讲了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中国最好的老师是孔子,孔子的教学方式就是讨论。所以你看那个论文里边,子曰,接着就是对曰,就另外一个人开始说话了,谁呢?他的学生。孔子最喜欢的学生是颜回,其中《论语》里边有一节,就是他跟子贡有个对话,他说:“你觉得你跟颜回,你们两个谁更优秀一些?”子贡说:“颜回最大的特点是闻一知十,你跟他说一个,他马上知道十个。我比不上他,我只能闻一知二。”孔子说:“那你比我强了,我只能闻一知一。”然后鲁哀公就问孔子:“你这七十二个贤者,三千弟子里边,谁最好学?”他说:“颜回。”为什么呢?他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子说他这个人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不迁怒,我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不把我的责任怪不到别人头上,但是别人说不准就把自己的责任怪在下面的人头上。第二个特点是不二过,说这个颜回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下次绝不会在同样的地方再犯。都是这种讨论的方式,这种方式也在同时代的欧洲,像亚里士多德,也采取的是讨论的方式,他给学生上课的话,不在像西北师范大学的体育场,他去哪呢?把学生拉到麦田,说:“你们到麦田里给我捡一个最大的麦穗,谁捡到这个最大的麦穗,博士论文答辩就算通过了。”学生撒开脚丫子就往麦田里跑。到了中午,从麦子地的这头到麦子地的那头,所有的学生都空着手,亚里士多德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捡到最大的麦穗呢?”什么叫最大的麦穗?捡到自己手里的麦穗就是最大的麦穗。没捡到的,不属于你的,再大的麦穗跟你没关系。第三个层面,你总是看到别人手里的麦穗是最大的,但那个麦穗是别人的。
刘震云(1985—),男,河南延津县人,当代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为作者在2013年5月31日与贾平凹、雷达等文化名人做客西北师范大学时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