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等。
一晃,就奔四十岁了。按照传统的说法,俨然已是个中年人。每每想到这一点,竟有些恶梦骤醒般的悚然。总以为自己还年轻,虽没写出什么得意之作,但路还长着呢,尚有青春可供挥霍,尚有梦想可以追逐。可事实是,镜子里的我,鬓角黑发几乎全白,眼袋越来越黑,惟有脸颊上青春期留下的哀伤疤痕,一如既往地凹下去,让我看上去,颇像美国文艺片里阴郁的病人。
我们这一代人,所谓一九七零年之后出生的作家,到了如今,最年轻的也已经三十二岁了。那些我眼里曾经的小说天才,譬如李修文、譬如巴桥,譬如夏季风,譬如李红旗,有的去做媒体,有的去写剧本,有的去拍电影,有的去做当代艺术;当然,还有一些天才,仍然跟愚笨的我一样,在写作这条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按照惯例,这个年龄的写作者,似乎也到了“扬名立万”的时候了。余华苏童他们,早在这个年岁就有了自己的经典作品,而事实是,现在中国作家的中坚力量,仍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写作者。随便拎出个名号,都掷地有声。我们这一代人,这一代被评论界和思想界称为“集体晚熟”、称为“在60后和80后夹缝中生存”、称为“没有个性”的一代作家,似乎普遍沉默着——他们生来似乎便底气不足,或说底气虽足,却没有呐喊的胆量和时机。按照我的看法,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并不比前辈差,或说,已然比长辈们好。只是,他们身上的光芒太微弱了,或者说,他们身上从来都没有光芒。这么多年来,他们即便是恒星,也被人慢慢当成了小行星。当然,这一切,都和这个时代有关。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估计每个人都清楚。用符号来概括,可以笼统地表述为:物化、身体化、机械化、权力化、娱乐化。最可怕的是娱乐化,用尼尔.波兹曼的话来说,就是在这里,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精神。我们的信仰、文化、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看看各大门户网站的新闻就知道了。看看各大门户网站的读书频道就会知道的更明白。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还说过:“奥威尔忧虑的是信息被剥夺,赫胥黎则惟恐汪洋大海般的信息泛滥成灾,人在其中日益被动和自满……奥威尔认为文化将被打压,赫胥黎则展望文化将因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而庸俗化……奥威尔担忧我们将被我们痛恨的东西摧毁,赫胥黎则认为我们终将毁于被我们热爱的事物。”
现在看来,赫胥黎的预言在网络时代成真了。有用无用的垃圾信息、娱乐消息每天将我们包围,而大部分人不知疲倦地乐在其中。而“小说”在这个时代,在普通读者的理解中,俨然就是穿越小说、盗墓小说、情色小说、官场小说的代名词。所谓的“纯文学”,似乎成为了一个将要灭亡的门类,它面黄肌瘦,苟延残喘,不断被没有阅读习惯的国民、被惟利是图的市场、被文学理想破灭的书商所讥笑和不齿,仿佛,关乎纯粹心灵和纯正精神的文字,因为发行量不好,就都成了垃圾。也难怪,这个年代,每个人都在匆忙赶路,极少有人停下来等等自己的灵魂,更何况去品读那些记录人类心灵史的纯粹文字?即便是百年经典,譬如《复活》、譬如《追忆似水年华》、譬如《喧哗与骚动》、譬如《罪与罚》、譬如《 包法利夫人》,又有谁愿意在春夜和秋天的午后,感受这些文字带给灵魂的震颤?现在连那些中文系的才子们,怕也没时间用手指擦拭图书馆里那些名著封面上的尘土了。
所以,这不单单是我们这一代所谓70后作家面临的问题,而是这个时代所有纯文学作家面临的问题:读者少;出版难;影响力小。可是,谁又说文学的本来面目就不该是这样的呢:它小众、它隐秘、它纯粹、它内敛却又光芒四射,它的影响力在其他因素的挤压下可能会缩小、支离破碎,但却并不关乎它自身的价值。另一方面,我时常梦想着我们国民阅读素质的提高:不把阅读文学作品只当作官场指南、职场指南和情事意淫。在法国或德国,一位年轻作家的纯文学作品,卖十万册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不和欧洲比,看看好莱坞的商业大片,里面的江湖盗贼也好,时尚达人也好,他们的梦想总是有钱了,要在夏威夷海滩或马尔代夫,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读莎士比亚或陀思妥耶夫斯基。
文学式微的年代,作家还有什么可言语的?没有。卡夫卡说:“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西蒙娜·薇依说:“神圣在尘世中应是隐蔽的”;陈晓明先生也说过:“21世纪初的中国文学正是到达他的晚郁时期(迟来的成熟时期),在困境里厚积薄发,它更执着地回到个人的生存经验中,回到个人与世界的对话中,回到汉语言的锤炼中。因此,它在个人写作晚期,在汉语白话文学的晚期,有一种通透、大气、内敛之意;有一种对困境及不可能性的超然。”我想,这样一个慌张着前行的时代,唯有沉默着坚定行走,才是一个真正写作者的姿态,而且是惟一的姿态。蝼蚁般的我,愿意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