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卖瓜者言

莫砺锋:教授

摘要:第一点,我是怎么会成为一个瓜农的;第二,我这个瓜是怎么种出来的。  

       自从院里通知我要以作者的身份做一个讲话,我就想假如把这个会比作一个西瓜产品的发布会,那么种瓜的王婆讲什么好呢?如果王婆讲真话的话,应该说我种的瓜又涩又苦,大家千万别买!但是这个话好像有点不得体,而且我看到在座的姜小青、倪培翔两位老总,他们是我这个产品的经销商,他们一定不同意。所以下面我就不自我谦虚了,讲另外两点意思。第一点,我是怎么会成为一个瓜农的;第二,我这个瓜是怎么种出来的。

  我今年刚满70周岁,我现在坐地铁已经不要钱了,记得我刚到60周岁,我办了一张半价的公交卡,登上公交车一刷,刷卡机就大叫“老人卡”!我明白自己已经进入老年了。十年以后我就更老了,七十老翁何所求?梁启超给我们指出一条道路,他说老年人可以回忆往事,现在我先回忆一下往事。

  我一向把从事人文学科工作的人比作瓜农,他种的产品是西瓜,不能吃饱肚子,但可以使我们的生活更加甜美。我这个人最初并不想种瓜,我最初的理想是种粮。种粮是什么意思?我指的是工科。我年轻时候是想学工科的,我觉得生产一个什么工业产品,更像种了五谷杂粮,可以直接充饥,直接果腹。可是时代让我改变了方向。

  去年我回母校苏州中学去和同班同学聚会,纪念我们上山下乡五十周年。1966年我在苏州中学读高三,到了5月份,学校已经让我们填了高考志愿的草表。我跟几个要好的同学事先都商量好了,第一我们都报工科,第二我们坚决不报师范,就是不想当老师,不愿意学文科,没想到最后命运让我当了一个文科老师,命运拨弄人哪!当时我填草表,前三个志愿分别是清华大学的电机工程系、自动化控制系和数学力学系。这一点都不奇怪,苏州中学的同学绝大部分都想学理工科,我们全班40多个同学,只有两个同学想考文科,其他全想考理工科,那个时候重理轻文更加厉害。但是我们那一代是共和国历史上最不幸的高中生,我们还没进入高考考场,中央通知废除高考。等到恢复高考,已是十一年以后,到了1977年了。

  当然后来我主要的经历就是到农村去当知青。我们苏州中学的同学,还是比较喜欢学习的。我们下乡的时候大家还尽可能地背了一些书下去,有的是事先在新华书店买的,也有的是从学校的图书馆去偷的。我也带了一些理科的书下乡。假如你是牛顿或者爱因斯坦,把你投放到农村去,你还是能够成功;但是我们是普通人,普通人要在当时农村环境自学理工科是不可能的,你碰到一道坎,没人指点,就怎么也过不去了。所以我们很快就转向了。从第二年开始,我就把一些数理化的书都当废品卖掉,上大学的梦想已经破灭了。

  农村十年,生活比较艰苦,而且我有一个特殊的情况,我的父亲是国民党军人,当时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处于那种境遇下的知青,任何出路都被堵死了。不要说进大学当工农兵学员,或者参军当兵,进工厂当工人,这些离开农村的路都绝对走不通,甚至连赤脚医生、民办教师也是绝对当不上,只能种地。时间长了以后,当然心情有点苦闷。我们生产队倒是有姑娘叫小芳的,但是她也不喜欢我,所以生活相当苦闷,苦闷之余当然也要稍微读点书。以前在中学里喜欢数理化,后来就转读文科书了。我读得比较杂,不是我想要博览群书,而是当时我们借不到书。只能命运赏给我一本什么书,我就看什么书。我曾经有几个月就看了一本《气象学教程》,因为那几个月就借到了一本书,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

  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当初关于种粮的梦想也破灭了。等到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我已经漂流到安徽去了,插在安徽最穷的泗县,一半的口粮是山芋干,就是山芋晒成的干子,把它打成面再吃。1977年的高考是分省进行的,安徽省有安徽省的政策,规定说超过25周岁的考生要报名的话,必须学有专长,否则不许报考。我跑到公社去报考,一看条文不符合,我已经28周岁了,我心里很委屈,又不是我想拖这么晚才来报考的。现在恢复高考,又说我超龄了。有几个公社干部比较同情我,就说大家帮小莫想想办法,能不能让他报上名。有人说我经常看英文书,就说英文是特长吧。于是我就谎报说专长英文,然后就考进了安徽大学的外语系,学了一年半英文。

  我那时候囊中空空,就是靠助学金生活,每个月18块钱有点不够。忽然传来消息说研究生的助学金每月有35元,我就提前考研了。那时候没有电脑,更没有网络,我们是到省教育厅去查目录的,南大的目录是一本书,因为我外婆家在南京,所以老母亲让我考南京的大学,我就选择南大。跑到教育厅一查, 南大外语系的英美语言文学专业有第二外语这门考试科目,而我们安大的外语系二年级还没开第二外语,德语法语我都没学过,我没法报考。当时我们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要考研了,如果我名都没报上,就太丢人了。我就临时翻看南大的招生目录,看看有没有其他专业可以考。一翻就翻到中文系,看到了程千帆先生的名字。我根本不知道程千帆是什么人,一看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方向是唐宋诗歌。我觉得唐宋诗歌我还蛮喜欢的,在农村时候还读了一些,我当场决定就报这个专业了,一考就考上了。

  9月份我到了南大,见到了我的导师程千帆先生,后来就是他教我怎么种瓜的。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原来程先生这位老瓜农,他年轻时候也是一心想要种粮的,他并不想种瓜。程先生在民国时代考上了金陵大学的化学系,他到金大报到,一看化学系的学费很贵,而中文系的学费很便宜,家境贫寒的程先生就临时转读中文系了。我觉得我跟程先生的师生缘分中间有一点是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原来都想种粮,后来改而种瓜了,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意思。

  下面讲第二点,我是怎么种这些瓜的。我到南大读研,读得比较快,在座的徐有富兄长是和我同一年级的,我们那一届硕士读了两年零三个月,就毕业了。然后我就接着读博,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五年零一个月。程先生当然知道我没读过中文系,中文系的课我一天也没上过,基础特别薄弱,所以吩咐我要下狠功,要恶补。所以我读研应该说还是蛮辛苦的,特别是读博,因为那时南大中文系的博士生培养刚刚开始,在我博士毕业以前,我们没有招第二届。曹虹老师跟今天没到场的蒋寅老师,他们是第二届,是1985年才入学的,我是1984年就毕业了。也就是说在接近三年的时间里,程先生名下只有我一个博士生。程先生又觉得我基础太差了,要请更多的老师来教我,他就聘请了周勋初、郭维森、吴新雷三个老师当他的助手。结果四个老师管我一个学生。我现在经常对我的学生说,你们现在比较轻松,我一个人管你们十个人,那个时候四个老师管我一个人。四个老师管我一个人,当然把我管得死去活来,不过总算挺过来了,幸亏当了十年农民,身体还比较棒,所以能挺得过来,后来就毕业了。

  那几年学什么?就是学古代文学研究,具体地说就是唐宋诗歌研究。我这个人性格拘谨,才力薄弱,后来我的师弟们的研究方向都有很大的拓展,从时间上说往下延伸到清代,空间上说向外扩展到域外,但我一直坚守着一亩三分地,一直在唐宋诗歌这个领域里,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光阴如箭,很快几十年过去了。我留在南大教书,当然也要做点研究,写一点论文,后来年纪大了也开始做点普及工作,写些普及读物。慢慢地写的东西就有点多了。到了2016年,姜小青社长向我提议,说你快70岁了,是不是编一个文集,把自己写的东西总结一下?我觉得虽然我写的东西没什么价值,但是毕竟从事文学生涯三十年了,做个总结还是可以的。 我就动手编这套文集了。凤凰出版社派了八个责编来帮我做这套文集,我也动员了目前在读的几个学生帮我一起看校样,在大家的努力下,这套文集总算出来了。

  下面我就稍微介绍一下这套文集。这套文集的内容比较杂,不是纯学术的,有几卷是专著或论文,但是也有几卷是普及性的读物,甚至是我的回忆录和一些讲话稿,也收在里面了。应该说这些瓜种得不好,但是基本上都是我亲手种出来的。只有两点要交代一下。

  卷六的文学史杂论中间有两篇文章是跟程千帆先生联合署名的,我在程先生指导下一共跟他联合写过五篇论文,那五篇论文都是程先生指导我写,我写好以后程先生亲笔修改过的。1998年我为程先生编文集的时候,把它们都收到《程千帆文集》中去了,那应该算老师的成果,我的文集就不收了。收到这里的两篇,是当年山东大学编写中国历代文学家评传丛书时向程先生约稿,请他写黄庭坚和王令两个人的评传,程先生说这个是普及性的东西,他也没时间写,就让我写了。程先生还让我写完后直接投稿,他也不看了,所以这两篇的署名虽然是程千帆、莫砺锋,但我1998年为程先生编文集的时候,程先生说这两篇不用收到文集中去,我就没收。现在我收到我的文集卷六中,这里向大家做一个交代。

  另外就是卷八,卷八中收了一本我的小书,叫作《诗意人生》,后面有两个附录,一个叫作《诗与道德》,一个叫作《诗与自然》,这两本需要交代一下,因为这是我跟学生合作的。前一本以前已经出版过了,就是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的,书名叫《诗歌与道德名言》。它是卞孝萱教授主编的中华传统文化丛书中的一本,它的写作有一个特殊背景,那是在2000年,我跟台湾的清华大学签了约,下半年要去做半年客座。我就下定决心,下半年到台湾去待半年,什么都不写,专门读台湾学者的书。那年4月,卞先生突然到我家来向我约稿。我家住在六楼,也没有电梯,但是年近80的卞先生居然事先也没打电话联系,突然就爬到楼上来了。我打开门以后一看是卞先生,卞先生马上说:“莫兄你一定要答应,莫兄你一定要答应。”我吓一跳,我说卞先生什么事?他说请你写这本书。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不好拒绝了,所以就接受了。交稿年限又很短,当年年内就要交稿,我实在没办法了,就请同学帮我一起写。我先选了序目,选了200首诗,分门别类写了一些样稿,然后请了十位同学帮我一起写。在座的胡传志、党银平、孙立尧、吴正岚四位都有参加的,这本《诗与道德》就是这样跟学生合作的。第二本《诗与自然》也是跟同学合作的。2008年,我当时在江苏省政协担任文史委员会主任,这是我生平做过的唯一的在校外的一个官,文史委员会主任还真是个官,因为按照规定,它是正厅级的!我手下有五个副主任都是厅级干部,我每次到省政协去开会,都是骑着自行车去的,散会以后五个副主任都抢着说莫主任坐我的车,我说我的自行车还在这里,我要骑车回家。文史委有个日常工作,编一本杂志叫《钟山风雨》,但是省政协主席突发奇想,要编一本“人与自然”主题的古典诗词选。这个任务当然要交给文史委员会,我是主任,又是搞古代文学的,当然义不容辞。所以我就请了在读的六个同学帮我来合编这本书,今天在座的周小山同学也参加了。编法与上一本一样,也是我确定选目,我写样稿,然后同学写初稿,我再从头到尾修改。书出版后题作《我见青山多妩媚》,印数还相当多。这两部书严格地说不是我个人的作品, 需要做一个交代。

  关于这个文集的其他话题我就不说了,文字都在这里,是好是坏,请各位来批评。还记得我考上南大研究生以后,发表了第一篇文章,兴冲冲地拿到外婆家去给外婆看。我的小姨妈在旁边说,发表文章太可怕,你的缺点错误人家都看到了,大家一起来批评你,这多可怕!我想确实如此,出一套文集更是这样。晋朝有一个人叫钟会,钟会当年写成了《四本论》,想送到嵇康那里去请教。门开以后,他从门外把书稿远远地扔过去,然后转身就逃,因为他怕听到嵇康当面批评他!今天我也有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但是台下正坐着几十位嵇康,我无路可逃。况且这些嵇康们是文学院专门请来的,我要逃走了也不像话,所以我决定老老实实地坐到台下去,倾听各位嵇康对我的批评。

  

文章来源:《名作欣赏》2019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