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田:一个人的经典

 

赵柏田,小说和随笔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致力于思想史及近现代知识分子研究。著有《赫德的情人》《让良知自由:王阳明自画像》《万镜楼》《历史碎影》等作品。

“读《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二卷,非常愉悦,摆脱了束缚自己的情欲……”写下这句话是在1988年的春天。1988年的春天肯定发生了什么,只是我想不起来了。但这事肯定与身体、与情感,或者与两者都有关。那年的春天来得迟,三月了还有雪。这套《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个雪天从朋友家拿来的,四卷本,书封磨得起了毛边,上面有某单位图书室的红色图章。我现在还能记起的是去朋友家路上要经过一个露天煤场。黑的车辙,白的雪,像比亚兹莱那种装饰感很强的画。边上是城北旅馆,再过去就是火车站了。火车开远时在防护林上空飘散的烟,像一方寂寞的蒸汽手绢。

寂寞的其实是心!寂寞的心里映出的物像也是寂寞的。“愉悦”,“情欲”,一个心智未开的少年怎么会懂得这些词的重量呢?但事实是,这些词在一个晚上进入了他秘密的书写,并缔结成这样一种关系:因为祛除了“情欲”,所以“愉悦”。

这是一本充满着虚假矫饰的英雄主义情结的小说,也是一本符合80年代风尚的书。当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春天的某个晚上翻开一页,是想把它当作了一味清火退热的药。但事实上,这一举动的意义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我由此进入了世界的另一面,一个文字的世界,或者说现实的镜像。

在幽暗的青春期长廊,每一次与心仪的书的遭遇就像不经人世的少年初涉爱河,带着一相情愿的倾情,有点儿绝望,又有点盲目,似乎它就是整个的世界,统治了情感和灵魂细微的触角。彼时的阅读如同一场火花四溅的激越爱情,内心的体验如火般炽烈又不可言传。它几乎成了同世界惟一的交流——通过它,才不至于灭顶于青春期残酷的泥沼。

9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去医院做了一个小手术。病中无聊,开始读茨威格小说集。我记得《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写到一个作家,每年他过生日,就会有人给他送来一束白玫瑰,可是那一年的生日没有人送花给他,他收到的是一个女人的来信。小说写到他读完这封信心里一怔,想起了过往的生命中幻影般一次次出现的那个女人。小说中这个片断曾深深打动我——

“他觉得,仿佛一间看不见的门突然打开了,股股穿堂冷风从另一个世界嗖嗖吹进了他安静的屋子。他感觉到一次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一时间他心里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没有实体,没有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

时间在茨威格这里分解为一个个闪光的瞬间,在这“飞快的一分钟里”,小说中的人物进入房间看到了桌上蓝水晶花瓶里的几朵鲜花,从而使这一时刻成为“幸福的时刻”。在《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里,这些闪光的时刻是在赌场里看到一双表情生动的手的时刻,在海滨兜风的时刻,在乡村小教堂里的时刻和在低等的小客栈里的时刻。

激情,瞬间。这是茨威格小说的中心词。他的小说中,人都成了激情驱使下的奴隶,激情使小说世界偏离了日常生活的世界。那些故事里的人物,妇女、孩子、老谋深算的勾引者,一个个都如同高热病人。为写这篇文章又重看了《象棋的故事》,这个小说里即使是配角人物麦克康纳,也是热情洋溢的,木讷、狡诈如岑克维托,看似冷漠实则是另一种激情,比如说他对金钱的热望。这个小说在故事的层面上似乎是对非人道进行控诉的作品,实际上是一个人类的意志力与虚空进行斗争的故事,这斗争的酷烈显出了小说的内涵和激情。

那时我刚学写小说,我很庆幸一开始就遇上了这个诚实的老师。茨威格的小说,秉承的是19世纪文学的叙事传统:坚固,绵密,针脚密实。既成的世界既是庞大的,又是简单的。他从一开始就告诉我这样的小说学徒,老老实实讲好一个故事是多么重要。

那些日子让我着迷的还有朋霍费尔的一本《狱中书简》,一本出自拘禁于集中营中神学家之手的书信、杂感和诗歌的合集。他告诉我,自在是物性的、单纯的,也是野蛮的。而超在是纯洁的,也是伪善的。人之为人,在于有一种不同于自在之物的对超自然的神性的向往。从生活出发,经磨砺、行动、受难,抵达的应是更为纯粹的理想的生活,这就是“存在”的真正涵义。这存在即理想的生,自由的生,即所谓的“存在是人的尺度”。那时在书的边角处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一场大雨使我居住的这座城变得苍翠。雨后我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河水被映得通红,像梦幻的钢炉,那里将激扬思想的火花和词语的皱纹。”

2001年秋天,我刚从老家那个县城迁居宁波时,每天临睡前都要读几页《追忆逝水年华》。这部七卷本的小说是我在1991年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买下的,每一次搬家我都带着它们。我喜欢那套书封面上古典的纹饰、松软的纸张和书页中间短短的红缎带。尽管我是如此熟悉盖尔芒特夫人、斯万先生和阿尔贝蒂娜小姐就像熟悉我的邻居,但这部长河般的小说我从没有读完过。当我带着这部书来到一个新城市,它散发的过去生活的气息让我不至于在浮泛中淹灭。是的,每一次打开它,其实并不是读,而是感受它的气息。

那时我住在月湖边的一处祠堂里,一到晚上很有些阴森的,这座陌生的城里我几乎没有一个朋友,19世纪的贡布雷庄园和斯万家那边的聚会成了我与世界的惟一交往。打开一本书,成了进入睡眠的仪式,进而成为依赖,就像一个神经衰弱症患者依赖药物。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我发现了普鲁斯特的一个秘密——他构建世界的秘密。

一般说来,作品一旦成形,就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在写作者的视野之外以另一种方式生长。但这部小说不同,由于出版的一再延搁,它在母体内以一种反常的方式继续发育。这个美妙而又畸形的躯体的所有细胞拼命地增生,呈现出极端的丰腴肥硕,就像一株热带植物,它的全身都布满了生长点,迅猛生长的枝条上下勾连,使每一个试图辨清它的人都望而却步。

一个问题是:一个人为什么会用一生去写这么一部书?或者说,他为什么只写这么一部书——一部只有一个主题、几个沙龙里的贵妇、一群社交界的人物在其中行动的书?

普鲁斯特是在与时间玩一场藏匿与捕捉的游戏,这种游戏用周克希后来的译法就是“寻找失去的时间”。我发现的是,普鲁斯特有他自己的方法。这种方法用一句话来说就是,选取两个不同的物体,然后确定它们的关系,并使它们处于“美的风格所要求的范围之内”。“在自己的句子里把这种关系中不同的两极永远联结在一起。”这就是他全部写作的秘密,一个修辞学的秘密:美就是关系。我终于发现,他的小说是一把成功的形而上学的梯子。

于是我说,这个春天的后面站着另一个春天,我还说,这本书的后面站着另一本书。我成了这一新美学的信徒了。我对文学的一个基本的判断,也从茨威格移向了普鲁斯特:文学并不是虚构,它只是把广袤世界里的现有事物排列起来,发现它们的关系,再赋予美学上的新样式。我相信这就是许多艺术家创造的动力。

我再也没和人谈起过普鲁斯特。他已经化作了我的血肉,我的魂魄,有时我竟会有这样的错觉,我谈论普鲁斯特就像在谈论我自己。更多的时候,我咀嚼着自己的迷惘,就像贡布雷庄园那个被失眠的潮水湮灭的孩子一样,在黑暗中大睁着眼。

那些已然读过和未曾读完的书,像一张张无声的面容,带着诚实的、疑虑的、顽皮的表情,手指一触动,就可以听到封皮底下它们的大笑、尖叫和呓语。每一次走近它们,就像走进一个充满各种声音的闹市,这里有着现实世界同样的喧嚣与芜杂。回顾这20年间的阅读生活,它们见证了我情感和心智的成长,见证着生活,并进而成为生活本身,它们就是我的一个人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