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平如:平如美棠

  

  饶平如:军人、编辑

  平如美棠

  “对于我们平凡人而言,生命中许多微细小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缘故地就在心灵深处留下印记,天长日久便成为弥足珍贵的回忆。”87岁时,饶平如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妻子美棠去世。那之后有半年时间,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是难过,只好去他俩曾经去过的地方、结婚的地方,到处坐坐看看,聊以安慰。后来终于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于是,他一笔一笔,从美棠童年画起,就这样亲手构建和存留下了一个普通中国家庭的记忆,也记录下了一代国人所共同经历过的点滴岁月、美好记忆。

  徐州记

  一九四八年九月,传来消息说王耀武兵团在济南被击溃,但八十三师仍在徐州。我和美棠商量着再去观察一下情况。

  到了徐州,陈许生在旅馆帮忙照看行李,我和美棠则上街逛逛。市面上已渐露萧条。有一天我和美棠逛街回来,美棠忽见陈许生面露愁容,便追问他。原来他积了点钱买了只金戒指,又无处藏放,就拿块帕子穿了放在衣袋里,谁想还是不知何时掉了。美棠听了心里难过,便拿了个差不多大小的戒指给他。他这才精神起来。

  美棠和我在街上逛着,一日真就遇见了旧时战友赵九如。他便邀我们去住处吃了他妻子做的小菜和面条,口味很好。又告诉我们,徐州有个“空军俱乐部”,但普通人也可以进去玩——美棠和我当晚便找到了这个俱乐部。这时世道寂落,来的人也不多了。我和美棠在后处找了位子,泡了茶坐下,听歌女唱歌,看别人跳舞。

  约摸两个小时过去,歌舞渐歇,灯光渐暗,空军们也纷纷散场离去。这时候,美棠说要去趟卫生间,我便在出口等她。两个空军通过甬道,一个嘴里说道:“哈!捡到一个女人的皮包!”美棠在里面听见这话,猛地想起自己那个喜欢的奶油色皮包就挂在椅子靠背上没有拿,忙从里面夺门而出,急喊:“皮包是我的!”空军随手就把皮包还给美棠,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他们自是不知道美棠这个皮包里放了各种金饰有半斤多,若是真这样丢了,我们的损失也是相当可观呀。

  从空军俱乐部出来,我们还后怕不已,就这样不出大声地走了二三十步,在街角一盏黯淡的路灯下看见有个小贩在卖梨。我们好像很有默契,径往前去买了两个大梨。然后两人在街灯下庆祝似的吃掉了它。那梨又嫩又甜,我从此以后再没有吃到过这样清甜的梨。

  又隔了数日,我打听到六十三旅炮兵营第三连连长武轮伦的驻地在徐州市郊的东贺村,便和美棠过去探看。是夜,美棠与武妻同睡,我与武轮伦相聊到更晚。

  就这样又过了数日,我们也再没遇到什么熟人,得什么新的情报,而形势却越来越紧。美棠觉得环境极差,每日心里焦虑不安。商量一番,我们决定还是先返江西。于是当年十月中旬的一天,我们仍是乘火车南下,回到江西去了。

  柳州记

  彼时湘桂铁路尚畅通。美棠和我在衡阳稍驻两日便出发去了柳州,计划在柳州多休息几天,兼可游览当地。

  柳州是岭南风光,气候温暖,阳光明媚,美棠和我都很喜欢。我们每日上街散步,马路两旁都是骑楼,男女老幼个个着短衫短裤,手摇一把大蒲扇,脚趿一双木拖鞋,满街都是“七力壳落”的声音,利落爽快。街上不会有车辆,人人自由漫行,乐趣无穷似的。

  柳州闹市区有一个小小的公园——全以奇石叠成假山,并布置了饮茶之处。时值五月,桂中天气已经很热。一到下午四五点钟,人们纷纷从屋子里跑出来纳凉。美棠和我就随着人群的方向漫步,最后每每来到这个小公园。然后我们在假山的半山腰里找两个座位,泡上茶,一面乘凉,一面赏风景。

  柳州小吃“鱼甡粥”亦给美棠和我留下深深记忆,虽然都不明白为什么是个“甡”字。那时柳州遍地都是做这种鱼甡粥的小吃店。店门总是右侧置一大锅煮好的热粥,粥煮得不稠亦不稀,香醇适口。左侧则摆一只长方形大盘,内有去了骨刺的鱼片、猪肝、猪心……都切成薄片,品种总有近百,而大家都最爱鱼片。及食,店主先将鱼片置于碗内摊开,然后舀一大勺热粥冲入碗内,再添些调味,撒些葱姜或辣椒,调匀之后,嫩薄的鱼片也已烫熟,即可食用。美棠和我既喜看这粥烹制时的热热闹闹,又喜欢它入口时的滚热而鲜。

  俗话说“死在柳州”,因为柳州棺材有名。美棠和我也留了个心眼观察柳州的棺材生意——却一家都没见着,大概是不在闹市区。在柳州住了周余,我们又要搭火车赴贵阳。我在售票窗口买车票,两张六十大洋。因为纸币不再流通,递进窗口的是沉沉的两摞银洋,码得老高。

  安顺记

  二姐一家住在段上的集体宿舍,房屋基本是木质结构,看起来不像宿舍,倒像一个庙,又像旧时衙门。一进大门便是一个很大的天井,两旁是回廊,整栋楼黑灰灰的,显得古老寂静。

  美棠和我所住之处很是特别,是二楼一个六角亭。亭子约有二三十个平方,六面皆窗,没有门,地面一角有一七八十公分长宽的活动盖板,下设梯子。人上来后即覆上盖板,犹如舞台上要演武侠戏一样的机关。亭中只放了一张木床,其他家具一应俱无,我们日常的活动都在楼下,这里仅供睡觉。

  我很喜欢这个奇特的环境,每逢月明如水之夜必开窗而眠,清光即倾洒床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真是此时最应情应景的句子。

  至若风雨交加、闪电鸣雷的时候,便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四面的窗子一齐噼啪震动,更助这风势几分一般。人在亭中则不但听到外面风雨强劲,还眼见窗外闪电撕裂天际,历历在前。

  十一月,风声渐紧。我曾听人说过街上有个算命的老人卦很准,名叫“卓聋子”。于是在一个晴天,美棠与我走上长街寻访他,终于找到了。店面不大,只有寻常店铺的二分之一规模,门前斜挂一条彩色布旗,上书“卓聋子”。算命的老者身材不高,有清癯之容。卦金也不便宜,要四元大洋。我报上八字,他推算一会儿,对我讲了很多,而今已记不真,唯有一句当时便对美棠和我有很大触动,曰“平生利于东南”。因我俩当时也正在思考,段上的工作并非在编的正式人员,此地亦似非久留之地,卓聋子这句话更加深了我们的去意。

  安顺解放后不久,新政府把总段上人马来了个连根拔,我们全体迁往贵阳。

  一日,我上街溜达,忽见一家店铺门前竖着一块大牌子,上面用红纸写了“开往南昌”四个字,“南昌”两个字特别大。我又惊又喜,忙上前打听,原来车主姓辛,是南昌人士,他有一部美国人造的“大道奇”公共汽车,明日即取道湖南,开赴南昌,现时正在招募旅客,每人车资六十大洋。我赶忙付下定金,奔回去告诉美棠。美棠闻言也很高兴,我们马上收拾起行李,告知姐夫和定姐时他们颇感意外。晚上,姐夫在灯下匆匆修书给我父亲,定姐则拿出半斤白木耳让我捎去。

  开车后我方发现,这条路上的治安尚未恢复,很不太平。湘西与贵州的交界雪峰山脉是著名的险要,自古为盗匪出没之所。若偶尔掀起车上大帆布篷的边沿看看,即可看到车子正在大山的边沿摇摇晃晃地行驶,底下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再往下看更可看见谷底汽车的残骸。老辛开车喜快,自恃车技高超,常边飙车边自我称赞,令我很是担心;副驾老刘则作风稳健许多。他二人轮流驾驶,匆匆赶路,除去中午吃饭与晚上住宿概不停车。当晚大家宿于客栈,晚饭时听说一个新闻,在我们车子前面的一辆商车叫土匪抢了,在我们车子后面的一辆商车也叫土匪抢了。我们这辆车侥幸逃过一劫,但美棠和我听了却着实担心。二人回到房中坐在床沿,面对炉上火盆商量起来。想起前路险恶,一时萌生退意。我便去找老辛谈,说我们不打算再走,并想退回部分车款,老辛却觉得这样不好办,劝我们继续前行。事已至此,我再回房与美棠商量,也觉得回头路亦很难走,于是两人计议定,赌一把运气继续前进。

  第二日晚间,美棠与我在客栈房间里,仍是对着火盆将我以前着军装所拍的照片付之一炬。还有一件绿色的军便服,觉得留着也不妥当,便随手扔在客栈房间了。

  四天以后,我们安然抵达目的地——江西南昌陈家桥十八号。乃是一九四九年的十二月。

  本文来源:《文学报》2013年6月20日。

  摘要:对于我们平凡人而言,生命中许多微细小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缘故地就在心灵深处留下印记,天长日久便成为弥足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