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季鸾:近代报人、政论家
无我与无私
本文所讨论的是关于新闻记者的基本态度问题。现在战局这样紧要,而讨论这些事似乎太迂。不过我想,人生处变处常,本应态度无二,何况中国的抗战建国事业,是处变,也是处常。今天的报人恐怕毕生劳瘁,还尽不完责任,所以于考虑之余,依然还是定这个迂阔题目。
新闻记者于处理问题,实践职务之时,其基本态度,宜极力做到无我与无私。现在分别叙述一下,所惜时间匆促而脑力钝弱,挂一漏万,遗憾之至。
何谓无我?是说在撰述或记载中,竟力将“我”撇开。根本上说:报纸是公众的,不是“我”的。当然发表主张或叙述问题,离不了“我”。但是要极力尽到客观的探讨,不要把小我夹杂在内。举浅显之例解释,譬如发表一主张,当然是为主张而主张,不上自己的名誉心或利害心,而且要力避自己的好恶爱憎,不任自己的感情支配主张。这些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甚容易。
名誉心本来是好事,但容易转到虚荣。以卖名为务,往往误了报人应尽之责。我们于民十五在天津接办《大公报》时,决定写评论不署名,也含有此意。本来报纸的言论与个人言论性质不同,而在当时,我们也有务求执笔者不使人知之意。我们的希望,是求报纸活动,不求人的活动。现在仍愿这样做。我们这种做法未必就是对,不过我们多年来确是对虚名愧惧,深恐对于报人的职责一点也尽不到,现在举例而言,也只是表示我们多年来一点迂拘的意见而已。
个人署名发表文字,也当然是常事,这是加重个人的言责。除日刊报纸外,著作家都是署名的。这样著作时,也务须撇开小我,方可为好的作家。特别感情冲动,最是误事。一己之好恶爱憎,往往不符真相,所以立言之时,要对自己切实检点,看是否为感情所误。
报人采访新闻,撰述纪事时,也是一样。在普通情形下作纪事,用不着把自己写在里面,然有时需要以自己的动作为本位,描写问题;譬如视察战线之纪事,那也要纯采客观的态度,就是一切以新闻价值为标准。譬如在一段纪事中,假若访员自己之行动或经验确值得公众注意,那么尽量描写,也是应该的。若自审自己之事,无新闻价值,那就应完全抛开。
采访纪事,也务须力避感情冲动,譬如访问一人,得到不愉快的印象,但作纪事时,仍当公正处理。此例太浅,余可类推。总之,一枝笔是公众的,不应使其受自己的好恶爱憎之影响。
无私之义,其实就是从无我推演出来的,不过为便利之计,分开说明一下。自根本上讲,报人职责,在谋人类共同福利,不正当的自私其于国家民族,也是罪恶。以中国今天论,我们抗日,决非私于中国。假若中国是侵略者,日本是被侵略者,那么,中国报人就应当反战。现在中国受侵略,受蹂躏,所以我们抗拒敌人,这绝对是公,不是私。至于就国家以内言,更当然要以全民福利为对象。报人立言不应私于一部分人,而抹煞他部分人;更不能私于小部分人,而忽略最大部分的人。这本是老生常谈,但实践起来却不容易。
私的最露骨者,是谋私利,这是凡束身自好的报人都能避免的。其比较不易泯绝者,是利于所好,而最难避免者,为不自觉的私见。因为一个人的交际环境,学问知识,为事实所限,本来有偏,所以尽管努力于无私,还诚恐不免有私。
彻底的无私,难矣,所以最要是努力使动机无私。报人立言,焉得无错,但只要动机无私,就可以站得住,最要戒绝者,是动机不纯。
中国人在一种意义上说,现在是处于最好的环境。这种环境下,必然要锻练出来无数的好记者。因为我们国家以绝对正当绝对必要的理由,从事于自卫生存之战,我们报人做抗战宣传,在人间道德上绝对无愧。而我们抗战建国的纲领,就是为全民族的福利,同时也就是为全人类的福利。为报人者此时一方面日受敌人不测的摧残,自然可以领悟到无我;一方面在绝对道德的大环境之下,做共同惟一的工作,又天然可以做得到无私。所以报人精神的高潮,这时候最易锻练,最易养成。加以在全民族受寇祸侵凌之时,无论前方后方,无论任何部门之任何问题或任何事实,皆有极大的新闻价值。报材遍地,可以随时拾取。这种环境,实在是千载一时,我们大家若再加以不断的自己检讨,那就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新时代的好记者。人们或者问:无我无私,岂不是大政治家的风度?我可以这样答:我们报人不可妄自菲薄,报人的修养与政治家的修养实在是一样,而报人感觉之锐敏,注意之广泛或过之。我盼望也相信现时全国有志的青年记者,只要努力自修,将来一定要养成不少的担当新中国责任之政治家。
(二十七年六月)
文字来源:《张季鸾集》,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